爱吃肉的小饕餮

最喜为艾利,清水则可逆。
羁绊无边界,博爱少洁癖。

艾伦兵长回忆录30【关于团圆】

【关于团圆】(上)

[艾伦篇]


恢复职权的当天,我就以冬季适宜狩猎为由提议近期出猎。数月不曾出宫的沃伦斯显然动心,但玩味打量一番遍体鳞伤的我,问:“你这副样子,还能去?”我当即表态:“只要陛下有兴趣,卑职随时可以动身。”经过特赦令一事,沃伦斯对我已无往日之惜,刻薄笑道:“好,那你回去准备吧,三日后就出发。”


领命回到住所,我当即着手安排有关出猎的各项事务。服侍我为伤口换药的舞女急得抹泪,拉克更是气愤骂我:“又是空手斗狼,又是重伤出猎,疯了你!”……对,我疯了,确实疯了,为了达到目的,我已不择手段。伤势又算什么?我一刻也无法再等。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结局——我宁愿去死。


规划行程与布置装备花费了近两天时间,在处理完后我去了禁卫队,把那两个当日告密害我的侍卫叫出来,每人赏了鞭刑五十后赶出宫去。其余侍卫见状噤若寒蝉,我警告他们:“不要再妄想扳倒我。如你们所见,即便失势,我也自有办法复位。依从我的,我必关照有加;而出卖我的,我决不会放过。”


出发前的最后一天,拉克从外面回来告诉正打磨着贴身匕首的我,这次出猎公主也要参加,已经得到了沃伦斯的许可。我捻摸着匕首的刃,心绪泛起一丝微渺的波澜。……也好。权且让她送父亲最后一程。


二十九日早晨,队伍浩浩荡荡从王宫出发,踏上我规划好的路线。像三年前入宫后第一次随行出猎时一样,我在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三笠、萨沙,甚至还有韩吉前辈。想必数月前我因特赦令遇险的事情令大家担惊受怕,所以一听说这次出猎便赶来王都探查。她们看见我安然无恙,露出终于放心的表情,而骑马领队的我不便有所示意,神色如常地前进了。


临近中午抵达了目的地——远郊的一座高山。时值冬季草木枯落,飞禽走兽既少食物又无遮蔽,十分易于捕捉。一面狩猎一面登山,在距山顶还剩四分之一路程时扎营安排午饭。我照例挑选出最优质的猎物亲自烹制,献到沃伦斯帐内服侍他用餐,而他享乐之余还不忘刁难:“这山除了活物多点也没什么稀奇,你打算怎么让我满意?”


“回陛下,这座山以顶峰高崖最具特色。登崖四望可俯瞰千里,日出日落时景观更为壮阔。待陛下观赏到今晚日落与明早日出美景,一定可以尽兴。”我伏地应答,冷不防被沃伦斯挑起下巴:“你真是比从前温顺了不少。回宫后给你做个项圈戴,让你记住永远要这么乖巧。”我微笑:“只要陛下高兴,任何事卑职都愿效劳。”


侍奉沃伦斯午休睡下后,我回到自己的帐篷,请拉克来帮我把身上溢出血的绷带换掉。他在为我上药时自然又埋怨一番我带伤出猎的举措,我一笑置之,转而对他说:“刚才陛下吩咐,此行定要满载而归。所以下午猎手们不用跟着上山,四处狩猎就好。可我须随陛下登崖,猎手队就先交给你了。”


拉克允诺离去,我正思量继猎手队之后应如何把禁卫队成员也全部支开,不料公主忽然来访,所提之事与我的私心不谋而合:“艾连,下午同父王登崖时,可否让禁卫队保持一段距离?”虽然正中下怀,但我表面不能欣然同意,便问她为什么。“我想单独陪父王一会儿。你也知道,母后去世以来我与父王一直有嫌隙。我想趁今天出游解开心结与他和好,高高兴兴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她目不转睛盯着我,激动得显出紧张:“所以,请不要让侍卫靠太近。外人在旁边会干扰到我。”


我说不清自己听了她的心愿是何感受。歉疚已微乎其微,动摇则荡然无存。更多的是一种……赎罪的决意。事成之后我就留在王宫,辅佐她保护她侍奉她,一辈子做她的奴仆——只要兵长能得救,我愿交出一生自由,偿还公主这份杀父之仇。


“好,我会安排侍卫远离山顶,但您与陛下登崖不可毫无护卫,所以我仍会随行。您放心,到时我会回避,不打扰您谈话。”我说完她似乎不太满意,而我的态度坚决,她终究妥协。接着我以公主殿下有令为由,吩咐禁卫与侍从们不要接近崖顶。主要障碍均已扫清,沃伦斯也悠悠醒来,我去见他时提及了公主的心意,他却没什么反应,淡淡回一句“知道了”。


下午要继续上山,在我准备点心饮品的时候,公主再次驾临,提着一个保温的食盒告诉我,东西她已经备好了,全是沃伦斯最喜欢的。“殿下当真考虑周到。”我接过盒子奉承,她淡淡回应:“既然想重归于好,当然要先尽心让父王高兴。”我无法看她眼睛,勉强笑着点头。


登顶的路途中,他们父女两人走在前面,我提着盒子保持距离跟在后面。公主似乎一直在说话,后来还主动挽住了沃伦斯的手臂,看那氛围或许是进展顺利。目睹这些画面的我已不再纠结良心的谴责,而在思虑怎样支开公主,且得手后怎样骗她不迁怒于我。


之前我已派人在崖顶搭建了桌椅,抵达后他们两人落座,我便开始将盒中茶点摆上桌。“这是父王最喜爱的咖啡,登崖前我特地煮好保温,还滚烫呢。”公主拿起咖啡壶为沃伦斯倒了一杯,神情较往常柔和了许多。我正想为她也倒一杯,她却拦住:“这味道太浓,我喝花茶就好。”我忙拿另一茶壶为她斟满:“是,卑职竟忘了殿下的喜好。”


沃伦斯用手指点着杯子望向我,忽然伸手去拿咖啡壶:“来,艾连,我赏你一杯。”尚未等我开口,公主就抢先说:“父王,这么贵重的东西,赏给仆人太可惜了。”我有点诧异,只听沃伦斯一笑:“这个仆人是我最中意的,赏他一杯未尝不可。”公主竟开始着急:“这是我特地为父王准备的,加之带得本就少,怎能再让旁人分去?”沃伦斯看她一眼,缓缓说:“可我就想让他喝。”


公主脸色发白不再做声,我见他们父女争执,忙说:“陛下与殿下如此,真令卑职过意不去,姑且斗胆采取个折中的方法。”说着我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咖啡,端起给他们两人查看:“卑职只领这些赏,希望既不负陛下隆恩,又不负殿下对陛下的心意。”说完慢慢喝下,再赞叹一番公主的手艺。沃伦斯端详了我片刻,心情不错地拿起自己那杯咖啡来喝,接着又叫我坐下同他们共进点心。


没过多久公主忽然开口:“只准备了两人份,看来有些不够,我这就再回去拿。”说着站起来就走。我忙追上去说这种差事应由我去办,可她说:“我帐里的陈设你不熟悉,还是在这里陪着父王吧。”我心思一动,当即回答:“那就有劳殿下了。”送走公主回到桌椅前,夕阳的光辉已渐渐笼上山崖。我估算了一下公主往返的路程,最快也要半个小时,而在这段时间里——机不可失。


“陛下,日落已经开始了。”我走向悬崖,张开双臂吹着崖顶的烈风,转身兴奋对沃伦斯说:“陛下,这里能看见您拥有的整个国土!”他显然动心,终于离开座椅向前走来。我继续迈步,一直走到悬崖边缘,稳住气息不看脚下的万丈深渊,指着远方的景色说:“看那原野,江河,森林——全都是陛下的,多么让人羡慕啊……”


沃伦斯在距离边缘两三米的地方站定,悠然问:“难道你也想要?”“不,比起自己得到,更让我满足的是陛下拥有着它们。看到您主宰世界,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恳切说完,低头看看崖底,邀请道:“站在这里望去,夕阳染红的云霞仿佛就踩在脚下。陛下也来体验一番这腾云驾雾之感吧?”而他站在原地摇头:“边缘积雪未消,当心滑下去了。”


“啊,是卑职鲁莽,谢陛下关照。”我心中焦灼,不动声色走回他跟前。崖顶风势强劲,我灵光一闪,解下自己的裘绒外衣:“傍晚风大,陛下添上卑职这件吧,千万别着凉了。”说着绕到他身后,在做出为他披衣动作的同时——猛的拔匕首刺向他头颈!


即便听见利刃出鞘之声,这样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有人反应过来,我本以为这一击必能致命,没想到刀尖刚滑上沃伦斯颈部的表皮,他就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预感果然没错。”他转回身来对震惊的我说:“这几天你太乖了,乖得可怕。”


高度紧张的我完全无心说话,彻底进入格斗状态狠力踢打,刚挣脱他的钳制就再次冲上。事到如今已绝无退路,我必须拼死一搏,在公主回来之前了断他的性命!从未与他交过手,此时才发觉他不仅蛮力大,技巧也非常高,是个十分强劲的对手。我一言不发只顾专心痛下杀手,而沃伦斯因我的态度开始发怒:“我如此恩宠你,到底还有哪里亏待,你要这样对我?!”我不做声,为求速战速决索性扔掉匕首,拔出随身佩剑战斗。沃伦斯被彻底激怒,也抽出剑来向我狠劈:“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连你、都要背叛我!”


“如果赦免利威尔兵长,事情就不至于这样。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我倾力架住他压下的剑刃,相持时对他说。他听后露出着魔的笑容:“哈,利威尔、又是利威尔!原来这些年我一心一意养的,竟是别人家的狗!”他发狂地挥剑,丧失理智的攻击狠厉且毫无章法,加之我身上与狼搏斗的旧伤绽开,形势渐趋危急。他边砍边咒骂:“畜生、去死吧、去死!我会送他给你陪葬!”


一语如惊雷,向我昭示今天的行动不仅关乎我自己的生死,而且决定着兵长的命运——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斗狼时的兽性回归了我的身体,与此同时沃伦斯竟忽然步履踉跄,持剑的手也软弱无力。我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把他逼退到悬崖边缘,一击劈掉了他手中的武器。“为什么、你没事……”他捂住胸口痛苦喘息,像醒悟了什么般指着我说:“我明白了、你和她,今天是早有——”没说完他就瘫跪在地,呼吸困难像是哮喘。我对眼前的突发状况不明所以,却见他歇斯底里起来:“全都背叛我!全都背叛我!这一生、就从来没有人、真心待过我!”


“是你令人寒心在先,又怎能怨人不够真心?我也不愿如此,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我提剑走去,准备做最后一击。他这时才有些将死的警觉,向四周高喊:“来人!来人!禁卫军!”我怕真的招来侍卫,当即一剑刺去,他竟空手来抓,靠蛮力硬生生握住了剑刃!“艾连、艾连,”沃伦斯双手攥住我的利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来得及、现在去叫、医生,我既、往不咎,我们都还有、机会,艾连……”


不管他说什么,全都不会再令我动摇。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和他之间,如今注定要消失一个。“醒醒吧,我不叫艾连•叶卡。”我沉声说:“我的真名,是——艾伦•耶格尔。”


他顿时呆住,眼睁到极大,连哮喘都有所停滞。就在这空隙里,我猛的发力,将剑向前一冲刺了进去。他受此重创失去平衡,身体一仰向后栽下了悬崖。我紧跟上去查看,却见他扯拽着一根崖上垂下的枯萎藤蔓,一边流血一边粗喘,面目惊恐狰狞:“拉我上去!我给你翻案!我放了利威尔!全答应你,让我上去!”


“没那个必要。”清冷的女声蓦然在我身后响起。——安芙彻娜?!


我悚然回头,震惊看见她挥起地上丢下的利剑——斩断了沃伦斯抓住的那根藤蔓!我听见沃伦斯越来越渺远的嚎叫,看见安芙彻娜越来越明显的笑容,可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哈哈、哈……终于、终于,哈……”她站在边缘望着悬崖下面,笑得不能自已。落日金红的余晖中,她那剧烈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我下意识地把她从崖顶拉远一些,她却忽然转身扑抱住我的脖子,神志失常地对我笑:“谢谢、谢谢,我成功了!”从未笑过的她第一次展颜,竟是这样的癫狂病态,我不寒而栗推开她,问:“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父王?”


“他根本就不是我父王!”安芙彻娜厉声怒吼:“我的父王、我的母后,全都死在他手上!”


我僵在原地看着她,一时间往日许许多多细枝末节重新浮现,所有不合情理的节点仿佛被一举贯通,变得光滑坦畅——原来她和我,有着相同的敌人!可我为什么,没能早点察觉……正自怨自艾,安芙彻娜忽然问:“你也喝了那咖啡,怎么没中毒?”我一愣,这才醒悟沃伦斯的突发哮喘源自她的投毒。我向她解释自己吃过解毒药,她收敛情绪说:“那便好。太阳已快落山,我该去把最后一场戏演完。你待会只需看戏即可,其他事情回宫后再谈。”


见她向回走去,我犹豫问道:“殿下刚才是否……听到我提及真名?”她停步,坦然答:“听到了。”我心一沉,又问:“殿下难道毫不介意?”她略回头平静答:“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交朋友,只看品格,不看姓名。当前局势你我需同舟共济,而不是相互猜疑。我信你无反意,也望你信我无杀心。”事情到了这一步,继续合作无疑是最佳选择,我只能回应:“是,我信得过殿下。”


回到山腰的驻地后,果然如事先承诺的那样,她挑起了解释来龙去脉的重担,向众人哭诉自己单独陪沃伦斯在崖顶散步时,他为看夕阳站得离边缘过近,踩上未消的积雪以致失足落崖,把我的嫌疑完全洗脱。我只负责以当时被她支开不在场为由,在一旁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拉克被她哭得心痛不已,提议带一批人去崖底寻找,而她渲染自然条件的恶劣,表示不愿为此再让更多人丧命。


一番惊慌忙乱后,出猎的队伍护送公主连夜回宫。三十日凌晨抵达,安芙彻娜体力不支暂去休息,拉克作为表兄如今是宫里与她最亲近的人,名正言顺守在她身边陪护。国王逝世的消息令宫中大部分人忙碌起来:安排葬礼,安排送信,安排新王登基……万幸有公主出面作证,人们都把这当做一个意外事故,并没有人追查沃伦斯死因。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对我颇有微词,认为沃伦斯的死或多或少有我的责任。


我做出沉痛的样子面对着各方的抨击,直到下午安芙彻娜忙完相关事务召我觐见。她穿着一身黑裙坐在布置了黑纱的殿内,屏退了所有侍女,单独与我会面。“我将于新年的第一天登基。”她开门见山表示:“届时会按惯例施行大赦,你想救的人,自然也在其中。”


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成真,我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欢呼雀跃,反而产生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谢殿下成全。”我脱力应答。“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成全了自己,乃至成全了我。昨日若没有你阴差阳错的协助,单凭我一己之力,绝不可能成功。”她的话使我记起心中困惑,迟疑问:“殿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淡然答:“你不需要知道,那些与你无关。”“怎么会无关?”我有点激动:“我和利威尔兵长受了整整五年的迫害,而在复仇时却发现被卷入更大的内幕,我们有权得知真相!”安芙彻娜静静看了我片刻,说:“王室的争斗自古便见不得光,我视你为友才向你解释,希望你听后不要四处宣扬,那将不利于政权的稳固。”


在我表态不会妨碍她的统治后,她终于向我道出了实情——扎勒赛•沃伦斯是老国王与第一任王后之子,那位王后去世极早,老国王便续娶了第二任王后,又生下一位王子,那便是安芙彻娜真正的父亲。她的父亲先天体弱多病,但性情温和办事稳妥,比起他暴躁好斗的兄长,越来越受老国王的宠爱倚重。加上他母后的用心,渐渐令老国王起意立他为储君。同时哈默尼家族欲与王室联姻,沃伦斯两兄弟都爱上了他们家的小女儿,也就是未来的王后、安芙彻娜的母亲。但她倾心于温文尔雅的储君,拒绝了扎勒赛•沃伦斯。失去王位与爱情的他因妒生恨,又苦于宫中藏不住毒药,便收集起可致哮喘的普通药物,趁出游时大量投放到饮食中,使储君因急性哮喘猝死。随行医生较少,无法彻查发病原因,加之储君原本就有肺病,因而没人怀疑沃伦斯。老王后悲痛过度很快离世,老国王也因丧妻丧子一病不起,哈默尼小姐本想殉情,但察觉有孕终不忍心。于是扎勒赛•沃伦斯得到了弟弟的王位与妻子,还有一个自以为亲生的女儿。但婚后一直再无儿女降生,让他渐渐对安芙彻娜的身份起了疑心。


“从很小时起他就对我冷淡,一度令我伤心不已。直到十岁那年的一天,我才明白这一切的原因。”安芙彻娜含泪讲述:“那天晚上母后打扮得很美,抱着我说了许多话,然后把我托付给奶妈,自己去了那禽兽的宫殿。我夜里怕黑,哭闹要找母后,奶妈只好把我带去。侍卫似乎全被遣散,寂静中我听到刺耳的叫骂和母后的哭声。我趴在窗角,看见那个畜生在狠狠地打她!我想冲进去,奶妈拉住了我,然后我隐约听懂,他暴怒是因为发现母后要刺杀他。接着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了从前发生的一切。母后很早前就从他的酒后醉言中听出了端倪,只是顾及我年幼无法放手一搏,谁知潜心准备数年还是失败了。那禽兽知晓我的身世火冒三丈,而母后警告他说,他没有生育能力,如果杀了我,继承人空缺,难免激发叛乱王座不保。他恼羞成怒掐住母后的脖子,我挣扎着想扑进去,可被奶妈捂住嘴拖回了住所。第二天早晨,宫里传遍了母后失足落水的死讯,可连她的遗体,都不准我见上一面!”


安芙彻娜全身战栗,瞪圆的眼睛里充斥泪水与血丝。这仇恨的怒火燃起我的共鸣——十岁那年,我不也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残忍地杀害了吗?或许她的痛苦比我更甚,因为人心比巨人更加阴暗歹毒。“舅父对母后的死感到蹊跷,来与他理论却被他调到边陲,还扣押了表兄做人质。母后被他杀害不久,奶妈也被传落水丧命。呵,好端端的活人,怎么偏偏就那个时候掉进湖里?”安芙彻娜愤恨道:“所有侍奉过母后和我的仆役也都被赶走,我身边的侍女全部换了新的。整日在监视下活着,我也开始收集能诱发急性哮喘的药物,但他刻意疏远我,总没有机会下手。我一直在尝试各种方法复仇,比如几年前出猎时的熊和蛇,都是我引来的。你成为贴身侍卫后,我想拉拢你便向你告白,也未成功。直到昨天出猎,我才找到机会把药投入咖啡,加上你无意识的配合,终于得以报仇雪恨。”


至此,我终于看清了沃伦斯真正的为人,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忌恨谋反。我能够体谅他遭遇不公时的嫉妒愤怒,而从他将毒药投进兄弟的杯中那一刻起,已然发生质变。那么多条人命直接或间接因此断送,他身上再无可怜,只剩可恨。如果当年放宽心胸甘做一个亲王,生活未必不如意,而他选择踏上这条不归歧路,无止境地害人性命,最终也害死了自己。


“……如果我们能早一些坦诚相待结为同盟,也不至于让事情拖到现在……”我追悔莫及,听到安芙彻娜说:“人心难测,你我谋划的又是绝密之事,免不了相互猜疑。如今尘埃落定,希望我们之间能建立起足够的信任。”


“殿下将一切如实相告,这份信任我定不会辜负。我与调查兵团团长情同手足,与其他各兵团首脑也相熟,殿下继位后我会号召全军拥护。”我郑重承诺。“那便最好。我的舅父今日也将从边陲赶来,他极疼爱我,日后也会尽心辅佐。有了军方与贵族的支持,我的地位必能稳固。”安芙彻娜看向我:“那你呢?除大赦外,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有三个请求。”思量过后我答道:“第一,为利威尔兵长与我平反冤案,恢复我们的名誉和军籍,修正文献史料;第二,希望殿下整顿宫中奢靡之风,收敛贵族特权,还民众清明政局;第三,请殿下今日以失职罪将我逐出王宫。”


“前两条我登基之后会立刻着手办理,只是第三条……其实你已脱罪,可以继续留在宫中任职。”安芙彻娜迟疑道。“我作为艾连•叶卡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应去做身为艾伦•耶格尔该做的事情了。”听我这样说,她垂下头:“……也对,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可是我——这里,就没有一点令你留恋吗?”


她语气里有丝哀怨的意味,令我察觉到隐约的情愫。我婉拒:“殿下的美德自然令我景仰,但会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来欣赏。”她苦笑:“前簇后拥蜜语甜言,不过是另有所图。这世上会有谁对我真心?”我摇头:“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我至少知道一个人,是真的爱您。”她问:“谁?”我答:“拉克•哈默尼。”


安芙彻娜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稍作解释:“从前您感受不到是因外力阻隔,如今屏障消除,您会渐渐明白他的心意。如果这世间还剩一个人不因名利而追求您,那便是他了。这份赤诚,愿您珍惜。”最终她若有所思点头同意,并答允即刻下令遣我出宫。


一切商妥后,我离开安芙彻娜的宫殿,临近门口看见众仆役跟随一位身着黑色衣装的贵族匆匆赶来。他的面容于我十分陌生,但眉宇间有着权贵中罕见的慈悲。我正猜测他的身份,忽听后面响起安芙彻娜边哭边笑的喊声——“舅父!舅父!”同时那男人快步去迎跑来的她,抱住她颤声安慰:“好孩子,舅父回来了,别怕……”原来他便是王后的兄长、拉克的父亲——哈默尼侯爵。


回首望着他们重逢相拥的场面,我几多歆羡,又几多期许。明天的明天,我也终于能像她一样,和久别多年的亲人——团圆了。


回到住所时公主的命令已经下达,我边收拾行李边听着旁人的奚落,第一次感到他们的嘲讽是那么悦耳动听。自然没有别人愿为我送行,只有依依惜别的舞女两姐妹和刚从父亲那里赶回来的拉克把我送到宫门。


“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安芙一定是太伤心了,才会把你——”拉克很替我委屈,试图劝解被我截住:“我能理解,并不介意。任谁站在她那种处境,都无法容我留下了。”“可惜你一身本领,又怀一腔抱负,就这么……”拉克难过得厉害,我忙解释:“如今我已看淡功名,心中并不太过悲伤,你不必为我惋惜,该多想想自己的事。如果你能和公主成为眷属,我远在他乡也会欢欣鼓舞。”


“等她情绪稳定后我会主动提及的。”拉克点头,张开手抱住我拍了拍背,忍泪说:“好兄弟,你也要多保重,我会时常惦念你。给我留个地址吧?一有机会好去看你。”


他三年来不曾改变的友谊令我深为感动,可即便如今我也不能将实情和盘托出,只得回答:“荒村野岭的,哪里有详尽地址?倘若有缘,一定会再相见。”拉克听后潸然泪下:“那、再见了。一定……会再见的。”我终究是被染上些离愁,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年,谢谢你。……再见。”


告别了拉克和舞女姐妹,我独自走进黄昏的街道。此时已是12月30日傍晚,在大赦前已来不及回兵团一趟,我便打算直接在王都找个旅店住下,等一号去监狱接到兵长,再带他一起回去。可是……我的容貌怎么办?要是这副样子前去,兵长会不认识我啊……心焦思虑中我转弯进入另一条街巷,却在拐角处冷不防与人迎面撞上——


“艾伦?”我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熟悉的面孔。“三笠,萨沙,韩吉前辈!你们怎——”没等我惊讶发问,三笠就扑进我怀里喜极而泣:“总算回来了……”萨沙也激动地跑来抱在一起,韩吉前辈无言地揽住我们,轻轻抚摸我的头:“欢迎回来,艾伦。”悲喜交集的感受冲击着心房,我笑着哽咽:“我回来了。我、好想你们啊……”


原来自从昨天看我随行出猎后,她们就因担心而没有回兵团,准备留在王都多等几天。今天听说国王坠崖的消息,她们猜到与我有关,怕我暴露更是提心吊胆。临近晚上才获悉我将出宫,她们连忙赶来接我,正巧在路上撞见。最终我跟着她们到了暂住地点,那是埃尔文前辈家在王都置办的一处空闲房舍,比旅店清静且安全。


一进门她们就拉着我长谈。三笠关切询问我的遭遇和伤势,诉说听闻我受刑与斗兽后的悲痛;萨沙为之前质疑过我的初心而过意不去,连连向我道歉;韩吉前辈确认了大赦消息属实后,对我的成功过程表示好奇,而我因与公主有约,便没透露王室隐情。一番叙旧后,萨沙拖着恋恋不舍的三笠去了厨房准备晚餐,韩吉前辈则为我处理了斗狼未愈的伤口。


“真是太苦了你,浑身新伤叠旧伤,三年来居然落下这么多疤。”她边为我换药边心疼地感叹。“……和兵长相比,我这点苦又算什么?”我黯然说完,她慢慢停住了动作:“也不知道,他现在——”见她伤感,我不忍说出平安夜目睹的实情,宽慰道:“监狱那边没有消息,说明兵长一定还好好活着。再过一天,我们大家就能团团圆圆迎接新年了。”说着我无意间转头,看见了一旁镜子中的自己,猛然记起要紧事:“对了前辈!请把我的样子恢复过来,我得用原来那张脸去见兵长!”


韩吉前辈被我逗笑了,捏捏我的脸说:“这张小脸也蛮可爱,利威尔会喜欢的。”“不要……”我为难地说:“我想让他出来后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从前的我。”韩吉前辈终于认真起来:“嗯,我能理解,可是这里没有设备只有药剂,操作起来你会遭罪。”我当即表态:“没关系!只要能变回原样,多疼我都不怕!”


豪言壮语放了出去,以至于承受着超出预期的痛苦时我也只得咬牙硬撑。设备的缺失导致药剂大片沾到皮肤上,虽然不断擦拭还是受到腐蚀。眼睛像进了沙子,脸颊像挨了巴掌,只有头发感不到痛。好在经过这场折磨,一切都得以复原。忍着残余的刺痛来到镜子前,我看见那张久违得显得陌生的脸: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曾经的五官——再不是什么艾连•叶卡,而是艾伦•耶格尔,是利威尔兵长的艾伦•耶格尔。


第二天便是三十一日,女王将于新年登基与大赦的消息正式发布。上午埃尔文前辈最先与我们汇合,下午阿尔敏和让、康尼还有莫布里特先生也请了半天假,从兵团赶到王都。大家齐聚一堂,围着我询问种种事项,在得知我和兵长不久就能翻案平冤后,更是兴高采烈。热闹的气氛弥漫开来,只是还少一个人的存在。……兵长,我们就要团圆了。很快、很快。


在辗转反侧的期待中,旧年的最后一夜过去,新年的第一天到来。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我凌晨便起了床,紧张兮兮又无所事事,干脆出去晨练。这一天的天气很好,没有下雪,积雪也少,跑在宽阔的街道上,我向每个遇见的行人喊一句“新年好”,收到同样善意的问候和微笑。已经五年未体验过这样发自心底的快乐,令我含着眼泪放声大笑。


一身热汗回到住所已是清晨,大家正陆续起床洗漱,我赶紧跑进楼上浴室冲了个澡,然后精心地穿衣打扮,常拉住阿尔敏问自己看上去如何,以致被一旁的让调侃:“你是去接长官,不是去会情人。”


上午九点是女王的加冕仪式,阿尔敏作为调查兵团首脑需要出席便先行一步,我们其他人则去往监狱等待十点钟的集体赦免。为显示王恩浩荡,每逢大赦监狱都会集中释放犯人,营造普天同庆的壮观场面。而此举的弊端在于制造拥挤与混乱,尤其这次连最底三层政治犯也获释,人数比以往更多,当我们到达时,监狱门口等候的犯人亲属已密密麻麻。


尽管三笠他们担心走散,但我实在压不下迫切的渴望,早早挤进了人群中,艰难向里挪动。遥遥看见大门内的官员和狱卒做着准备工作,我的心情随着分秒的流去而越来越波澜起伏。一个多小时的等待竟如一天那样漫长,当狱卒终于带着犯人队伍走出内门时,大门处的人群更加疯狂地向里涌去。


陆续有家庭破镜重圆,身处周围亲人团聚抱头痛哭的场景,很难不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我吸吸鼻子揉揉眼睛,往更近处挤去。可我找啊、找啊,直到门口的人群渐渐变得松散,三笠他们得以与我汇合,连阿尔敏和皮克西斯司令与奈尔团长都已结束加冕仪式赶来,我依然没找到兵长的身影。


为什么、怎么会?难道……不!不可能!我惶然在人群中穿梭寻觅,扫过形形色色的脸孔,兜转大大小小的圆圈。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迷途的幼兽,满目皆是同类,可唯独找不到自己的那份归属——兵长,您在哪里啊!


孤岛般茫然站在不断团聚的人海里,我失措地向已许久无人经过的内门望去。而下一刻,我看见一个伶仃身影扶着墙从那漆黑的建筑里蹒跚走出,抬起苍白的手遮挡眼前明亮的阳光。虽然身上穿着同样的衣服,手里提着同样的行囊,过长的头发遮住面容,但我认得、完全认得、第一眼就认得——是兵长!兵长!!!


不顾一切地拨开人潮向那个身影冲去,沸腾的热血烧的我浑身发烫。视野中的他伛偻歪斜地走着,仿佛随时都会失去平衡而跌倒。我头脑一片空白,跑得越来越快,在迅猛拉近的距离中扑撞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像搁浅濒死的鱼终于回到水中,先前一切的痛苦和绝望,此刻都化为喜悦和满足。我多么想笑,可发出的声音却是在哭:“兵长——”


怀里的人一抖,行囊掉到地上。他抬手撑在我身上,拉开一点距离,仰头看向我。我看到那张令我日思夜想了五年的脸:枯瘦,惨白,嘴唇青灰,眼窝深陷,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凝望着我,发出沙哑的音节——


“艾、伦……?”


“是我、是我!我来接您了!我来带您回家了!”我边说边咧开嘴,想给他看我笑的样子,可心痛的眼泪像雨一样簌簌落下,只能再次拥住他,把他狠狠圈进怀里,如同要镶嵌成身体的一部分。“……艾伦、艾伦啊……”好像终于明白了过来,他开始收拢双臂回应我,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拥抱都要激烈而努力。


历经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的思念,我们终于回到了彼此的身边,和至爱的人相拥团圆。渴盼了整整五年的梦想在此刻成真,却含着太多一言难尽的苦涩和酸楚。我紧紧抱住他,理顺他蓬乱的头发,抚摸他瘦小的身体。那一根根突出的肋骨硌得我难熬,我咬紧牙关咽下泪水,埋头贴在他耳边说:“我会好好照顾您,再不和您分开、再不让您受苦……我、发誓。”


新年的第一天,冬日的暖阳下,熙攘的长街上,我和我亲爱的长官,终于能像身边千千万万平凡的人一样,无所顾及地相拥相依,无所顾忌地欢笑流泪,无所顾忌地把心中真情昭告世间。不知在谁的带动下,熟识的同伴们围在四周鼓起掌来,甚至连陌生的路人也慷慨加入了祝贺的行列。我又哭又笑地久久与兵长相拥,细细品味着这五年别离换来的团圆美梦——


一切苦难,昨日远去。所有幸福,今朝启程。



【关于团圆】(下)

[利威尔篇]


当蓝天白云、山川海洋、广袤的壁外和自由的空气都不再对我构成渴望生存的诱惑时,我感到自己已经真将不久于人世。原来平安夜的不甘和祈盼并非是我无端的预感,而是生命之火将熄的自知之明。过了圣诞,新年原本触手可及,于我而言却是最遥不可及的距离——我的生命,大概是要止步于这个年头了。


我不想再挣扎。我的一生都在奋力拼杀,与巨人、与人。我真的累了,再也反抗不动也厮杀不动。我只想彻底地沉沦、陷入永眠,甚至连再看一看艾伦脸庞的愿望都让我感到疲惫,因为那一眼又要承载多少期待、努力和抗争?


放弃吧,放弃吧。我清晰地感觉到,只要此刻听从了内心深处声音的召唤,我的生命就会由我自己主动终结,随着精神的溃散戛然而止。这令我再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埃尔文的远见和英明——“头几年或许还可以,但时间一长,身体和精神上必定会出问题。”我不由得在心里牵了牵嘴角权当苦笑,一切都如他所料。埃尔文言犹在耳,我却已经完整地践行了他的预言。


“利威尔,永远不要放弃生存。”埃尔文最后的忠告让我想起了老塞特,那个给了我生存之道的人,和我名字里扭曲的“live”……不,我不能主动求死。生命可以衰老、流逝,但我决不会主动加速这个过程。逃避和怯懦有违我一生的处世信条,如果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退缩,我甚至难以面对当年被我教导灌输了这些理念的艾伦。


我睁了睁模糊不清的双目,又慢慢阖眼——我只能平静地等待。我可以不与死神抗争,但也没有软弱到要助它一臂之力。我等待的是命运。甚至没有去思考它有何种可能,我只是单纯地在绝望中等待着。


然而犹如月亮的盈亏圆缺,人世的悲欢离合,似乎也存在着物极必反的定数。我的前半生几乎一直陷于由明转暗的境地,因此我从未奢望幸运之神会向我施舍半点怜悯。可命运偏偏捉弄我措手不及,在万念俱灰的死亡线上告诉我——苦难已经耗尽,幸福即将来临。


突如其来的转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在刚刚步入四十三岁的我身上。距离圣诞过去大概只有短短几天,当气若游丝的我横在草堆里静待死神的召唤时,两个狱卒忽然打开牢门进来,解开我手脚的镣铐,对我说:“明天就出狱了,换身衣服准备准备。”


出狱……?我早已停滞的思维艰难地运作,意识到这个词汇的含义时悚然一震,隐约记起当年判决时开出的条件: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能获释,那就是——


“艾伦被捕了?!”乍起的恐惧令我透支体力弹起来,拽住一个狱卒反复问:“艾伦被捕了?!”狱卒厌烦踢开我骂道:“又发什么疯!明天是新年,女王要登基大赦,你赶紧把自己收拾收拾!”


他们扔下拿来的衣物和行李后锁门而去,剩我在牢中呆坐发怔。……是新王登基,不是艾伦被捕。可是……新王为什么突然继位?王宫里发生了什么?艾伦还困在里面吗?这件事和他有关吗?他作为“艾连•叶卡”是否遇到了危险?他在哪儿?他平安吗?


太多焦灼的困惑笼罩住我,可没有人能问,没有人会答。这些割舍不断的牵挂,只得等我自己迈出牢狱去探查。精神上的弦一旦绷紧,肉体也被迫泛起一丝力量,使我能够爬到栏杆前喝点水吃点东西,慢慢激活这具奄奄一息的驱壳。当稍微恢复了一丁点力气,我迟缓地脱掉破烂不堪的囚衣,艰难穿上狱卒拿来的新衣。做完这些我已筋疲力尽,歪倒在草堆上昏睡过去。


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流过,喧嚷声将我吵醒,狱卒打开牢门催促我赶快出去。我提起狱卒发放的行囊摇摇晃晃向外走,没了镣铐的重量手脚居然都变得不听使唤,轻飘飘的站不稳,几乎一迈步就要摔倒。不耐烦的狱卒索性进来把我向外拖,一直拖到犯人队伍比较密集的楼层才丢开手,让我跟别人一同前行。


身处于喜极而泣的囚犯中间,那些激烈的情绪却并不能感染到我。他们有父母妻儿,他们有家园生计,他们有一个重焕光明的未来……可我呢?我牵念的孩子至今生死未卜,我坚守的事业已经将我逐出,离开这座监牢后,除了自由,我将一无所有。身体垮掉沦为废物,又背负着耻辱的罪名,有谁会给我可供糊口度日的工作呢?或许埃尔文和韩吉会收留我,可他们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或许他们会出钱接济我,我便只能过着乞丐般的生活。——那惨淡的未来余生,真的一点都不令人期待。


吃力地维持着平衡向前迈步,加上不时被别人推搡跌倒,我渐渐落在队伍后面。但我对尽早出去没有渴望,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牢狱外会不会有人在等我。姑且留在最后吧,如果有人来接,可以省去他们于混乱中辨认我的精力;如果没人来接,也不至于站在四处团聚的人群中独自凄凉。


于是我手扶着墙面,一点点向前挪动。依稀听见远处门口那里传进来人声喧嚣,我想象得出门外正在团圆的人群是怎样抱头痛哭的场景。不知我踏出那道门槛时,会有谁将我拥抱、谁为我痛哭?


越走近出口,外界白亮的光线就越刺眼。已经五年没接触过阳光的我,如今竟像霉菌般畏惧起它。当终于站在了门槛前时,夺目的日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不得不抬手遮挡。我恍然记起当年第一次走出地下街时的情景,明明与此相仿,而如今心中已丧失了年少时的兴奋与神往。


怯懦地向前迈出一步,身体脱离了禁锢我五年的建筑。感到的却不是自由的快活,而是前路的茫然。没有可扶的墙面,身体的骨架摇摇欲坠;没有遮蔽的屋顶,眼睛被强光射得疼痛难忍。我近乎盲人般跌撞向前走,模糊看见身边一处处破镜重圆的景象,如目睹百鸟归林,唯独自己寻不见可栖之木。


踉跄着又挪了几步,在毫无防备的某个瞬间,一个高大身影突然从斜前方冲来,猛的扑上把我抱住!


我被他扑得一个趔趄,手里提的行囊也因他巨大的冲劲差点撞掉。他的身体将我包围,我陷进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视线也被他宽大的胸膛挡住。这个身躯结实健壮又挺拔修长,于我而言完全陌生,被他死死箍住的感觉既难受又尴尬。我费劲地仰头,想告诉这个热情的家伙他认错了人。可就在即将开口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来自上空带着哭腔的声音——


“兵长……”


心脏一抽,手掌一抖,那刚才连受到撞击都未曾掉落的行囊,就这样蓦然从我指缝间滑脱。这萦绕在昔日无数梦境中的声音,是、是——


“艾、伦……?”僵硬的舌头拼出不标准的发音,我努力地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日思夜想了五年的绿色眼睛。


我彻底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空白愣在他的怀抱里,呆呆看着这孩子满脸泪水地对我笑:“是我!是我!我来接您了!”紧接着他再次收紧双臂围拢我,把我按进那陌生的躯体里,抚摸我的头颈和后背,哭着对我说:“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


……这是梦吧?一定又是梦吧?过于陌生的身形,过于突然的重逢,过于美满的结局……然而,就算是梦,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是梦,还有什么顾虑?艾伦、我的艾伦,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啊!


抛开所有迟疑,我张开双臂狠狠地回拥住他,像他抱我一样把他抱进怀里。“艾伦、艾伦……”反复念着心爱孩子的名字,我抚过他宽阔的脊背,汲取他胸膛的温度,在自欺的幻梦中享受这份团圆的幸福。——阳光下,天地间,所有人面前,我终于能够和艾伦,拥抱在一起了……


我们相拥了很久很久,四周的人群竟渐渐发出掌声。当我诧异转头望去时,昏花的双眼震惊看到故人们的轮廓。这个梦境,太过详尽与真实……艾伦搀扶我走向他们,我看清了埃尔文、韩吉、莫布里特,还有104期的年轻人。即便相信是梦,他们的注视和问候也令我茫然失措,下意识地站进艾伦身后的影子里,不愿承受那些明亮的视线。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在浑浑噩噩的惶惑中。头脑混乱,反应迟缓,看不清也听不清,害怕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一味想要躲藏。察觉到这一点的艾伦似乎对众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些令我难受的目光总算减少了些。


迷迷糊糊地,我被带到一座房子,带进一个房间,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着艾伦匆匆把一托盘饮食端到我面前说:“已经午后了,先吃点东西吧,下顿我一定会好好为您——”尚未等他说完,我就抓起食物大口撕咬起来,因为那香气扑鼻而来席卷感官,令我压抑不住饥渴的食欲,连嚼碎都来不及就吞咽下肚,甚至无暇感知吃到的究竟是什么。


“您慢点吃,不急的……”颤栗着狼吞虎咽的我听到蹲在面前的艾伦沙哑的声音。抬头看去,他的脸上竟满是泪水。怎么了……?“不哭、艾伦,不哭。”表达力严重退步的我慌乱安慰着,腾出一只手用手背去帮他擦拭眼泪,谁知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当我手足无措时,他自己抹了抹泪水,朝我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的……您快吃吧,天冷别凉了。”


当我再度开始进食,一种之前隐约的推测慢慢变得清晰——或许这不再是梦,而是真正的现实。我不敢接受这个推想,可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同样的结论。


饭后艾伦对我说:“这是埃尔文前辈在王都的一处房舍,今天我们先在这里暂住一晚,等明天再和大家一起回去。知道您不适应人多,大家都去了招待所,今晚这里只有我和您两个人。不过刚才埃尔文前辈和韩吉前辈跟着来了,说想看看您的情况。您现在愿意见他们了吗?”恢复了些体力的我总算有精神点点头,于是艾伦退了出去,门口再次出现的身影,变成了埃尔文和韩吉。


“利威尔。”埃尔文的声音最先响起,而韩吉的身形最先扑来。她蹲在沙发前看我,眼神像从前看着捕获的巨人那样激情澎湃。受不住这种目光的逼视,先前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令我将身子往沙发里缩。“你怎么了?哪里难受?”韩吉拽着我紧张询问。常年匮乏口头表达的我一时形容不出感受,只能摇头向沙发深处钻。


“不想让那群孩子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可以理解,难道在我们两人面前,你还要这样躲躲闪闪吗?”埃尔文说着,似乎也坐到了沙发上。他一语道破了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原因——我怕被人看到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尤其是那些敬重着我的晚辈们。如同对我的想法了如指掌,埃尔文继续说:“我们是与你平等的同辈和朋友,不会有幻灭感,更不会嘲笑你。你还顾虑些什么呢?”


在他的开导下,我终于鼓起一点勇气把埋进沙发的头抬起来。“利威尔、利威尔……”韩吉端详着我的表情像笑又像哭,握着我的手紧得发抖。埃尔文把他的独臂揽在我肩上,语气也不算平稳:“盼了五年,奇迹终于降临了。我们、都很想你。”


“这些年,让你们担心、受累了。抱歉……谢谢。”我笨拙的口齿努力凑出词句。埃尔文摇头:“其实最苦的是艾伦。他为救你,牺牲了很多。”听他所言,加上想起在狱中曾得知的消息,我不禁胸口作痛。韩吉见状忙岔开话题:“哎对了利威尔,我听你的话嫁出去了你知道吗?就是和你推荐的那个莫布里特!埃尔文也结婚了,是跟个富家小姐,现在可有钱喽!”


听到他们都已成家,我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忧虑,试着问:“那你们……过得、好吗?”韩吉一愣,随即掩饰性地笑了:“还挺好的。”埃尔文则浅笑:“各取所需,各得其乐,也不错。”……看来如我所担忧的那样,过于匆忙的婚姻并没有带给他们足够的快乐。


“你们成家,多少有、点我的原因,如果不好、叫我怎么——”我正说着,韩吉打岔道:“哪儿不好了?很好呀!小莫对我很用心,哈妮更是黏着埃尔文那家伙。现在你出来了,我们没了心事,肯定还会更好的!”“是啊,我们的事完全不用挂心,你还是多关注自己的身体吧。就算不为了我和韩吉,也要替艾伦着想些,少让他担心。”埃尔文循循善诱。我苦笑:“我这身体……恐怕、没办法了……”


“什么话!”韩吉不满地表态:“我是大夫我说了才算,明天一回去你就住我家来,我给你好好调养,保准把你伺候得恢复当年风采!”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改这生龙活虎的谈吐。我牵了牵嘴角,复又黯然:“谢你好意,但和我、这样身败名裂的人,还是不要太、密切了。”听我这样说,韩吉惊讶问:“艾伦还没告诉你翻案的事?”


这下换我呆住,诧异望着他们。埃尔文补充道:“女王很快就会为你和艾伦平反冤案,恢复你们的名誉和军衔,给以战后功臣待遇。”在我发怔时韩吉又说:“所以呀,你就等着享福吧!你的军职复原后,想继续干就干,不想干就让阿尔敏给你办内退。住兵团也行,来我家也行,自己买房子也行,和艾伦去旅游也行。这么多好去处,你慢慢挑吧!”


“为、什么会……”我不敢相信,再度怀疑这是梦境。“这一切都是艾伦努力换来的。具体过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吧。”埃尔文答道。韩吉拉着我手臂以规劝的口吻说:“艾伦是真的在乎你。在他面前你不用难为情,更不要总往负面去想。他是心甘情愿为你付出,就像你当年对他一样。现在团圆了,该为今后好好生活做打算,少伤感往事。看你快乐,他才会快乐啊。”


百感交集的我终究只得点头。韩吉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埃尔文也长舒了一口气。我们三人一同坐在沙发里互道别来之情,那氛围是连多年前共事时都未曾有过的温馨。他们的样貌比从前变化了些,可性情与举止依然于我熟悉而亲切,如同上一次这样融洽的交谈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午后的阳光色彩越来越红艳,黄昏夕阳透过窗户照在沙发上,令我恍惚失神。五年的牢狱生涯中,我想都未敢想过,有朝一日我还可以见到太阳的暖光,坐在久别的老友身边,倾听和诉说分离以来的想念。


夕日在不知不觉中缓缓下沉,谈话也终告结束。他们不让我起身相送,说着“明天见”走出房间。我听到艾伦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道别。只过了十几秒钟,他就“蹬蹬蹬”地跑进我屋里:“兵长,前辈们我、已经、送走了……”我看着喘着粗气蹲在我面前的艾伦,有点疑惑:“你跑什么?”他温和地笑起来:“我这不是、怕屋里没人陪您嘛……对了,热水烧好了,我带您去洗澡吧?”


他深绿色的眼睛里依然是从前的柔暖深情,只有脸庞和体格变成一个二十三岁青年男人的样子。……几年不见,我的狼崽子长成了大灰狼。


“啊。”我应答着,配合着他伸来扶我的双手站起,倚靠着他坚实的身躯缓缓前行。夕阳已经沉去,暮色开始四合。这团圆后的第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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