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肉的小饕餮

最喜为艾利,清水则可逆。
羁绊无边界,博爱少洁癖。

艾伦兵长回忆录29【关于想念】

【关于想念】(上)
[艾伦篇]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最凶恶的处所才有宝藏——这是埃尔文前辈在经过与韩吉小姐和阿尔敏共同讨论分析后得出的结论。在所有的常规方法都因不可行而被否决后,最终剩下的,竟是匪夷所思的途径:进入宫廷,接近国王。

“外人不可信任,同伴又难以抽身,唯一可托付又有条件的,只有你自己。”埃尔文前辈如是说,“没有人比你更渴望事情成功,所以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着手去做。”

“我知道这是个荒诞至极的决定,但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我们面对的,本来就是一局死棋。”韩吉小姐也对我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艾伦,只有你有希望把这件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如果沃伦斯是明辨是非的人,当年你就不会被判死罪,利威尔先生也不会坐牢。与其用真诚感化他,不如用欺骗诱导他。与其用欺骗诱导他,不如——”阿尔敏则俯在我耳边低声说,“用刀子杀了他。”

无论怎样取舍,首先都要进入王宫。在终于稳住了极力反对此事的三笠后,埃尔文前辈规划出具体方案:凭借过去两年在壁外积累的狩猎经验,我将报名参加王宫招募猎手的活动。据前辈介绍,墙壁拆除后国王对围猎大起兴致,召一批擅长骑射的贵族子弟入宫组建猎手队,并每年招募新人。虽然出身低微的民间猎人无力与权财兼备的达官贵人竞争,但我可以假借萨沙表弟的身份由调查兵团推荐入宫,结合埃尔文前辈成家后的财力,应该能争取到进王宫的资格。

于是,在新一轮的招募开始之前,大家齐心合力为送我进宫的事情做着准备。埃尔文前辈不仅动用重金打通负责审查的层层官员,还抽出时间为我讲解目前宫廷内的大致状况,包括机构、人员、规章等等。阿尔敏则作为现任团长,凭借权势与埃尔文前辈里应外合拉拢相关人员。猎户出身的萨沙成了我的培训老师,传授给我一系列更深更广的狩猎知识,并教会我熟练使用弓箭。三笠他们几个则担任陪练,负责各种勤杂工作。

至于韩吉小姐,自从方案定下来后就停止了诊所营业,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整天闭门不出。等到招募之事已迫近的一天,她终于兴冲冲地奔出房门来见我们,捧着一大堆奇怪的东西。原来,她那段时间一直在研究改变我容貌的方法,以免进宫后被留心者识破。她用当年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无脑巨人体液掺上胶,制作了几小块酷似真肉的“皮肤”,要分别粘到我脸上,垫高前额、颧骨和下巴。由于巨人细胞的再生能力,这几块胶体会自行向里生长和我的皮肤融合,不至于脱落。我挺担心容貌再也变不回去,虽然韩吉小姐担保过没事,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几遍,直到被她一句“你就算变成大灰狼利威尔也喜欢”彻底噎住。乖乖就范后,她又用同样原料的两小片透明薄胶覆盖我的眼珠,胶体自身的暗金色遮蔽了我原本的瞳色。此外她还用特制药水浸泡了我的头皮,把头发染成了黑色,并说再长仍会是黑色。

一番改头换面后,身体因排斥异物而非常不适,头脸和眼睛像插满了小针时刻刺痛,躺了两天才总算缓解一些。期间凡是来看我的伙伴都露出了惊呆的神色,三笠更是反复确认了好久。等到康复后我自己站在镜子前,也不禁呆住。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黑头发,黄眼睛,宽额头,长下巴……我吸气他也吸气,我伸手他也伸手。

这个陌生人,竟然是我自己。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被通缉的逃犯,不再是巨人之王,不再是艾伦•耶格尔。……我是他,是艾连•叶卡,是出身猎户的平凡青年,是调查兵团班长萨沙•布劳斯的表弟,是想挤进王宫升官发财的小市民。

只有在最深的心底,我才能告诉自己——我是本会遭受绞刑的逃犯。我是被拯救重生的巨人之王。我是利威尔兵长的艾伦•耶格尔。

掬一把清水泼在这陌生的面孔上,撑着水池再次抬头,我向镜中那个人郑重告诫:“你已经从他那里拿走了太多。是时候把一切还给他了。”

所有事务准备就绪,招募猎手的日期也已到来。凭借埃尔文前辈和阿尔敏的暗箱操作,加上考核时我自己还不错的表现,我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进入王宫的资格。猎手队成员和歌舞演员一样由国王豢养在宫内,因此一旦前往就少有机会回来,遇到任何状况都靠我自己解决。鉴于此,之前阿尔敏和前辈们教导了我很久待人接物的道理,极力避免我惹上麻烦,并传授我应对突发情况的技巧。

临行前一夜,大家聚在韩吉小姐家依依惜别。且不说将会长时间失去联络,单凭我这冲动鲁莽的性子就足以让他们担心不已。我一再向他们保证进宫后会谨言慎行,才勉强止住他们七嘴八舌的教诲。

“人心比巨人凶险得多。”最后,埃尔文前辈做了饯别总结:“你涉世未深,凡事务必小心。入宫只是第一步,往后的道路必将坎坷漫长,你要耐心等待时机。此外,记住这是铤而走险的下下策,量力而行即可,不要执迷强求。你输不起,我们输不起,利威尔更输不起。”

我明白,除非两全,其他任何结局都是失败。摆在我面前的这条道路,将比之前两年在壁外流浪时更加荆棘遍布。而接下来的这段征途,不仅无同伴陪我左右,更会有敌人拦我去路。——可那又算得了什么?我的长官、我的恩师、我的慈父,此刻正在那可恨的牢狱中受苦。为了他,我愿把前路上所有的痛苦独自背负。

次日告别了大家,我跟随宫中差役去往王都。经过层层关卡审查验证,抵达王宫时已是下午。踏入宫门后来不及多看一眼前所未见的气派,就又去办理各种手续和事务,等到终于来到猎手队的专属院落时,已经快傍晚了。

劳顿一整天的我在看到院门的那刻不禁精神一振,迅速整理一下着装,向着这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建筑快步走去。一进大门,满院的花草树木跃入眼帘,五彩缤纷目不暇接。从未见过这景象的我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迈步向前,穿过红花绿柳,经过喷泉水池,踏过池上的石桥,接近院落的中心。

尚未走出花丛,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枪声和众人喧笑声。循声走去,我在景物的尽头抵达院落中央的广场。只见场内陈设着众多枪靶弓箭,二十多个身着宫廷猎手服的人正把玩着猎枪射靶取乐。看到我出现,一个看上去较年长的猎手悠悠放下枪向我走来,其他年轻猎手见状也慵懒地慢慢跟上。我岂敢劳驾他们一行人来迎接,连忙再上前几步,恭敬招呼:“诸位大人下午好。在下艾连•叶卡,请多指教。”

这样近距离相视,我才发现他们不但衣着光鲜配饰繁多,而且个个油头粉面唇红齿白,竟是像女性那样化过妆的。为首的那稍长者衣领上与众不同地镶有金边,根据之前埃尔文前辈向我提供的资料,我判断出他就是这支猎手队的队长:昂维。他没有理睬我的问好,站在对面从头到脚上下打量我一番,或许是因为我风尘仆仆仪表欠佳,眼神颇含鄙夷。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庄稼汉?”最终昂维这样开口。刚才他的眼神就已让我不快,如今他的言辞更是傲慢无礼,我咽下一口气,尽量礼貌地答复:“回大人,属下确实出身乡村,但因家族靠山居住,所以少有田地,世代以狩猎为生。”

“……哦?那你的猎术一定出神入化喽?”昂维玩味地说着,忽然扯我的胳膊往场地中心拽:“来来来,给大伙露一手,让我们见识见识猎户世家的水平。”接着把一支猎枪朝我身上一扔,推我到就近的一处射靶台。

我以为他不知道民间有枪支管制,便解释:“大人,枪支只有中央宪兵和王公贵族才能配备,普通百姓是碰不到的。”而昂维听后脸一阴:“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猎术方面我擅长射箭、用刀和骑马,但没学过使用猎枪。今后我会努力——”还没等我做完保证,昂维就一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不会用枪,也敢报名猎手队?审核你的考官是怎么给通过的?想让宫里白养一个废物吗?我得去问个清楚。”说着就往院外走。

我本就是凭暗中手段得的资格,一旦追查起来,必被逐出王宫。不曾料到我的计划在这第一步就要遭遇失败,眼看他要去细查,不禁心惊胆颤,边阻拦边恳求:“大人!大人!请给我一次机会!大人,请不要——”

“昂维!”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那群猎手中响起,截断了我的乞求,也定住了昂维的脚步。我惊诧回头,只见猎手群里站出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和我差不多高,但看起来比我年纪小。

“少爷有何吩咐?”昂维也转回身来看他,虽然嘴上称着少爷,可神情里却有些不屑。

“他从乡下进王宫不容易,你又何必较真?王宫养的闲人,又不多这一个。”那青年对昂维说完,走到一旁架子上拿下弓与箭,接着来到面前递给我,态度虽不算亲切但也绝非刻薄,平和地对我说:“按理讲入宫的猎手该会用枪,既然你出身平民情况特殊,那就用你擅长的领域证明一下实力吧。”

经历了刚才昂维不由分说的责难,此刻这个青年的通情达理令我十分感激。我一边由衷道谢一边接过弓箭,选好远处一个靶子,搭上箭拉满弓瞄准。怀着只可成功不可失败的决心,我松开紧绷的弓弦。上天仿佛感知到了我热切地祈求,成全那支箭深深射进了红色的靶心。

“……好厉害!”在我冒着冷汗长长出气的时候,那个为我解围的青年激动地称赞,做着兴奋的手势对昂维和其他惊呆的猎手们说:“看!人家确实有本事!”

我以为其他人也会像这青年一样见到我的身手后提升好感,却没想到他们的态度似乎更冷淡了,甚至无人应声。昂维也半晌没说话,最后才开腔:“山野村夫为了生计学点技俩,不足为奇。少爷请勿妄加赞赏,有失公侯身份。”

“我赏识谁是我自己的事,队长不必费心。”那青年回敬昂维:“难得来了个箭术比队长还高超的猎手,我是在替陛下高兴。陛下最喜欢这个,不然我们为何懈怠枪法,反而天天练习弓箭?”

从他话里我获悉国王偏爱箭术,而我这方面又能脱颖而出,不禁暗中欣喜。昂维被他抢白得哑口无言,带着其余猎手悻悻走了。待到暮色中广场上只剩我跟他两个人,他又走近些,笑着赞许:“不愧是猎户世家,果然身手了得。”我一向不擅长和人寒暄,但又感怀他的善意,只得嘴笨地应道:“阁下过奖了。刚才多谢相助,请问……如何称呼?”

“我叫拉克。”青年和善地回答:“拉克•哈默尼。”

由于之前埃尔文前辈给我看过猎手队成员的身份资料,此刻听他自报姓名,我顿时惊觉,这个青年竟是哈默尼侯爵的小儿子、公主的表兄、国王和王后的侄子!

“原来是哈默尼少爷!”我忙向他行礼致意。资料显示他年方十八,我固然长他两岁,但身份的差距不能靠年龄弥补,该有的礼节都要做到。

“什么老爷少爷的?”而他摆摆手,随意道:“叫我拉克就好。”

我把这当作贵族惯有的客套,嘴上称是,心里却没这样打算。他见我口头答应了,欣然拉我前行,说:“你累一天了吧?我带你去房间。快要开饭了,放好东西赶紧去餐厅。”

就这样,拉克带我到了住处收拾妥当,又领我换好衣着出席晚餐。期间他再次表达了对我箭术的赞叹,于是我单纯地认为,他对我热情只是因为赏识我的身手。

晚上按惯例是全体猎手一同用餐。进王宫后的第一顿饭是我终生难忘的经历,不仅因为从未见过的排场,而且因为前所未有的窘相。印象中似乎从落座的那一刻起,我就在不断地出丑。

——我不会系餐巾,问别人没人理我,最后是拉克看不下去,临时换了座位过来帮我系好;因没见过世面,第一轮上的开胃菜我以为就是全部食物,加上奔波一天饿得很,不免狼吞虎咽,拉克连连咳嗽暗示我也没听懂,直到新一轮菜上桌;热菜中的烤鸡没有人动,我不明所以拿了一根鸡腿,然后一桌人气氛微妙地看我用手抓着鸡腿啃,安静中不时有人发笑;从军后我几乎没用过刀叉,因此切肉排时力度不准,刀刃总碰上盘底划出响声,周围猎手渐渐烦躁叹气,拉克也在桌下轻踢我,我只得放弃尝试;由于一开始吃得急,我不久就饱了,坐在位子上左顾右盼无所适从,直到拉克给我塞了块蛋糕打发时间。

最后,漫长又沉默的用餐过程终于结束,桌上那些没动多少的丰盛菜肴被撤走后,侍者给每人端来一杯水。我以为这是饭后茶水,加上确实较渴,没多想就接过来一饮而尽。谁知尚未咽完,旁边一个猎手就噗的一声把口中的水喷了一桌子,同时捂着肚子像憋了很久那样哈哈大笑起来。不仅他,其余也有几个人爆发出笑声,前仰后合拍桌跺脚。

“你怎么给……喝了?”拉克看着困惑的我,一脸哭笑不得:“那是、漱口水啊……”

就像挨了顿耳光,我感到脸彻底烧了起来,耳朵里也嗡嗡的听不真切。无地自容令我狼狈地逃离了餐厅,直到跑出去很远,我还能依稀听见屋里那些人的嘲笑——“乡巴佬!哈哈哈……乡巴佬!”

终于跑到清净之处,我坐在香气媚人的花园里仰望夜空,感到连王宫里的月亮似乎都比宫外的那轮光芒冷漠。夜莺在枝头乖巧地唱歌,泉水沿石阶顺从地流淌,二者的音调交织缠绕,谱出触动心弦的旋律——我想他们了。想念和他们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相依相伴的时光。想念每天饥肠辘辘冲进食堂抓起食物就啃的豪迈场景。想念有话直说不爽动手一架打完仍是兄弟的真诚氛围。那里没有鸟语花香,没有雕塑喷泉,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金银杯盘,却有着世间难能可贵的情感。

最想念的,还是兵长。想念他送的钥匙链,想念他冲的燕麦片,想念他买的糖块,想念他留的火腿,想念他从宴会带回的水果。全都不算贵重的东西,却饱含着任何荣华富贵都不可企及的温暖……

正伤神,忽然感到有个人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我一惊转头,看清是谁后忙招呼:“哈默尼少爷。”

“又来。”他做出生气皱眉的样子,抬手指着我:“再这么叫,我可翻脸了哈。”

好不容易有个肯理睬我的人,我怎敢惹怒?只得讪讪答应:“是,拉克,我记住了。”

“这才对嘛。”他满意地点头,停了停又说:“你刚来,不懂规矩很正常,慢慢就都学会了。他们也是闲得慌,见来个新人总想取取乐,你别太在意。”

刚受了一番屈辱的我如今听到这安慰十分感动:“谢谢你……对了拉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见他眨巴眼睛点头,我赶紧说:“请你教我王宫里的各种规章和礼节好吗?我想尽快适应这儿的生活。”

拉克当即欣然同意。于是,接下来一连几天,他和我都在认真而友好的教与学中度过。他教我学会了用餐礼仪,学会了着装讲究,学会了行事仪态,甚至还教了我……化妆的技能。刚开始我完全不肯接受,因为我觉得身为男性却化妆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而拉克不依不饶:“这也是礼节!你见宫里有谁顶着素颜乱跑的?要是被挑剔的贵族撞上,可是得吃鞭子的!”话虽如此,可我真正拿起那些油膏脂粉时还是忍不住抵触,只盼他快点教完。拉克见我懈怠竟有些生气:“你敷衍我,害的是你自己。王宫的鞭刑是闹着玩的吗?五十内打死女人,八十内打死男人,从无例外。每年都有几个丧命的,你最好引以为戒。”见他说得严重,我只好端正态度重新学习。

多亏有拉克的慷慨帮助,我才渐渐摆脱了笑柄的身份。其他猎手虽然还是叫我乡巴佬,但已经没有多少资源可供他们取笑。我很感激拉克,私下里再三表达谢意,可他反而说:“我才得谢你呢。要不是有你,我就闲得无聊疯掉了。”我便推说自己耽误了他和别的猎手交游,没想到他说:“和他们?你看他们哪个理我?”我闻言非常吃惊:“你是侯爵之子,比他们出身高贵,不该加倍受到奉承吗?”拉克听后竟露出一个苦笑,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虽然满腹疑惑,但既然他避而不谈,我也就没再追问。

一天下午拉克不在,我在练习枪法和巩固箭术后也信步走出猎手队住所,去探查宫中其他地点。走到靠近宫墙的僻静处时已有点累了,我看见前方花丛掩映中似乎有一座凉亭,就想过去歇一歇,却正巧撞见一个仆役推着装满上好饭菜的车子要去外面扔掉。我出言询问,他便诧异说:“您是刚来的吧?王宫里就是这规矩:再名贵的菜一顿吃不完也得直接扔,从不上第二次桌。您见多了就习惯了。”

……怎么能习惯?我可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兵团物资短缺的景象,忘不了大家面黄肌瘦上战场的样子,更忘不了上一个平安夜牢房中我深爱之人那枯槁嶙峋的身形。——在他、在他们、在所有那些我珍重的战友们忍饥挨饿的时候,这座王宫竟将好端端的食物倒进泔水桶,整车整车地运往垃圾堆! 

正暗自悲愤,身后突然响起嘲讽之声:“不愧是乡巴佬,到哪儿都一副穷酸相。”我一惊回头,正看见昂维带着五六个队里的猎手向这边走来,看方位是从近旁那座凉亭里循声出来的。

“胆子不小嘛,竟敢在背后议论王宫的规矩?”一个猎手边说边向仆役走来,吓得他语无伦次大叫饶命。我看他可怜,挡住那猎手说:“他只是在为我讲解,并非议论。”再回头吩咐那仆役:“这里没你事了,去办差吧。”

仆役闻言如获大赦,连声诺诺着推起车子快步逃跑,转眼间踪影全无,僻静的园林里只剩下我和那几个猎手。我也正想告辞,昂维忽然说:“你似乎对陛下制定的规矩很不满啊?”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想起家乡亲朋衣食不足,对比之下略感心酸而已。”我尽量礼貌地辩解。旁边有个出身伯爵家庭的猎手插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姐是调查兵团的!哈哈难怪,我听说那里的人连树叶子都吃!”

伤心往事被勾起,我涩然道:“他们壁外调查最艰苦的时候,确实有过那样的情况。就算平时,伙食也不好。经费主要都给了装备,不够——”不等我说完,那猎手就不耐烦地打断:“都是活该,别找借口。”我顿时一愣:“你说什么?”

“不是吗?要是他们够努力,早就排名前十进宪兵团了,天天有酒有肉过得自在;要是他们够聪明,早就报名驻扎兵团了,日子也不比宪兵差多少。”那人一副自以为幽默的样子摊手耸肩:“只有既懒又蠢的人才会选调查兵团,活该怨谁?”

“不是那样的!”我的情绪开始激动,抬高了声音:“选择调查兵团的,都是立志为人类献出心脏的勇士!很多训练兵排名前十的人放弃去宪兵团,其他人放弃去驻扎兵团,他们选择调查兵团,就是为了早日解放人类获得自由!没有他们的牺牲,哪有你们的快活?既然享受着他们用血汗换来的太平,就给他们一点最起码的尊重啊!”

气氛僵了两秒,我以为他们多少能有点感触,谁知那猎手越发轻慢鄙夷:“你姐脑子进水,也把你给洗脑了?里层墙壁那么坚固,就算放着不管,巨人也攻不进来。搞什么壁外调查?纯属找死。一群自不量力的蠢蛋,活该吃不饱穿不暖,让巨人给嚼碎了。”

“你这畜生怎么会懂——”理智彻底绷断,二十年如一日的冲动再次操控了我的身心,促使我扑上去把那人打倒在地。我可以接受任何对我个人人格的污蔑,却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对我同伴的侮辱,更忍受不了对牺牲战友一丝一毫的不敬!

旁边的人赶来阻拦,我仍沉浸在愤怒中扭打,连拉架者都不放过。直到昂维阴森的声音响起——“这几位都是公侯子弟,哪个能惹,你可掂量清楚了。”

猛然间头脑清醒,前一刻的暴怒仿佛鬼使神差。我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记起了自己的使命,记起了自己潜入王宫真正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的行为……我都、干了些什么?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是他先动手的吧!都给我作证!”那个被我揍了的猎手爬起之后连连嚎叫。昂维看着尚在发呆的我,幽幽地说:“想必有人教过你,在宫里打架斗殴该怎么判。才来几天,就想尝尝鞭刑的滋味?好,我去帮你通报。”说着转身就走。

——中计了。直到此刻,我才后知后觉地看清,这场争执根本就是他们为除掉我而制造的契机。那些恶毒的谩骂其实只是为了激怒我,而我却较真地踩进了这个圈套。冷汗冒了出来,我奔上前拦住昂维:“大人!属下知错了!请网开一面,饶我这次吧!”

“求饶有用的话,律法岂不成了摆设?”昂维不停步,说出的话令我更加心惊:“你回去收拾收拾吧,领完鞭子就可以出宫了。猎手队是陛下恩宠的荣光之所,从不留受过刑责之人。”

“大人!属下一时冲动,今后不会再犯了!”我慌张恳求,见他不为所动,焦急中念头一闪想起拉克,忙拿来做挡箭牌:“属下认罚,但请容先去向好友哈默尼少爷讲明原委。若是先斩后奏,以他性子恐怕会追究到底,万一事情闹大,就不好办了。”

这方法果然有效。只见昂维停下脚恨恨盯着我:“想搬救兵威胁我?”我连忙低头:“属下不敢,只求大人开恩。”不料昂维上下打量我一眼,忽抬手如耳光般重重拍打我的脸,问道:“小子,你这是求人的样子吗?”

第一秒我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看到他们的神色,明了的同时心猛的一沉。除了兵长,我还从未给谁……如今却要、向这群人渣……?

可这是我应得的。我忘记了多年前兵长对我的教诲,忘记了向他许下的诺言,忘记了身在此地的初衷和本心。我放纵愚蠢的冲动在体内驰骋,踏入别有用心之人早已设好的陷阱——所以这是惩罚。比当年兵长给予我的苛烈百倍的、真正残酷的惩罚。

完全不知道是怎样使自己的膝盖着地的。我呆滞垂头看着自己撑在地面的双手,听到自己木然的声音:“……求大人恕罪。”

一只穿着黑皮靴的脚踩到我右手手指上,空中落下昂维不瘟不火的声音:“年轻人自恃有点本领,便心高气傲目无尊长,须得打磨棱角挫挫锐气,方可引入正途。艾连•叶卡,你认为呢?”我犹自看着地面,机械答:“是。”

昂维将身体重心全移到这只脚上,狠狠左右旋转着碾我的指头,低声笑道:“我念你初来乍到懵懂无知,权且放你一马。只是……宫规免了,猎手队自己的规矩可还在。我们这些前辈的教导,你肯不肯领?”

手指上早已皮开肉绽,我强忍疼痛回答:“谢大人开恩,属下知错,甘愿领受责罚。”昂维闻言终于松开了脚,转而踩到我肩上:“这可是你说的。倘若有人问起,你可还承认心甘情愿?”我知道他是怕拉克生事,只得回应:“是。”

“那便好。”昂维一声冷笑,猛的跺开我胸膛,喝令其余猎手:“修理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并不能记得清楚。或许是因为疼痛造成的麻木,或许是因为出于本能的忘却。咒骂、拳脚、砖石……在那个黄昏幽静的园林里,我数不清自己留下了多少屈辱的记忆。唯一能做的,只有抱住头蜷起身子,用缩成一团来换取点可怜的安全感。

渐渐地,意识仿佛脱离了躯体,以灵魂般的形态在一旁观望这具遭受折磨的肉体,恬静地做着思考。——为什么任人宰割?为什么不奋起反抗?为什么不像小时候那样举起尖刀?因为怕连累那些无辜的同伴?因为没有力量与权贵抗衡?还是因为舍不得这条命?

不,不是。是因为、因为……他啊。

那个恩师般给过我指引与教诲的他啊。那个慈父般给过我温暖与关照的他啊。那个从牢笼中拯救了我的他啊。那个在囚室里孤苦无依的他啊。那个爱我胜于生命、我爱胜于生命的……他啊!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影才陆续离开。暮色渐渐四合,冷暗的晚风送来夜莺乖巧伶俐的歌。朦胧中,我感到自己枕在兵长的膝头,而他正揽着我,手掌摩挲我的肩背。

“怎么又不听话呢。非得栽了跟头,才能记住教训?”他低声责备着,语气中满是怜惜。我听后不禁鼻子发酸,虚着声音认错:“对不起,我不会再冲动了……”

他似乎无心追究,轻轻抚摸着我的伤痕,关切询问:“还疼吗?”我喉咙一哽,委屈、酸楚和幸福交织在一起,喑哑回答:“……不疼的。”

他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把我抱进怀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沾湿他的衣襟。他一下下揉着我的头发,无言地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艾伦呐……你受苦了。”

温暖的刺痛令我克制不住呜咽起来,我奋力伸出双臂想拥抱他,哭喊:“您才是啊!”——可我摸到的,只是一块冰冷的岩石。

原来是、梦吗……

昏黑夜幕中,几颗星星散发着黯淡的光,渺茫如遥不可及的希望。我仰躺在地上凝视了片刻,抬手抹去脸上接近风干的泪痕。撑着地面咬牙爬起来,我跌跌撞撞地向回走去。

回到住所已经很晚,拉克留了晚饭在房里等我,见了我的模样大吃一惊,连连追问原因。我不愿多言,他只得拿来医药箱,又给我倒水。我刚喝就呛住,一口血吐进杯子里,直把拉克吓得跳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啊!”拉克急得跺脚,突然醒悟了什么,气得哆嗦:“是昂维他们干的,对不对?”我一心息事宁人:“是我不守规矩,队长教导我是应该的。”“根本就是仗势欺人!”拉克不依不饶,边怒吼边去拉门:“我去跟他算账!”

“拉克!”我忙把他拖回来:“你若为我好,就别去计较。这次只是皮肉之苦,如果再惹事端,下次就得要我的命了。”拉克依然愤愤:“有我在,怕什么?”我不禁苦笑:“多谢好意。可我出身太低,无力违抗权贵,你也没法永远庇护我啊。”

最终拉克勉强认同了我的见解,忍气吞声为我处理了伤口,期间感叹:“说实话,你当初真不该挤进宫来。留在乡间自由自在多好?这里人人有权有势,你一介平民,太受欺负。”“乡下人看惯了山林田地,才更想要挤进来,过上达官贵人的生活。我入宫就是为了向上攀爬,凭借本事干出功绩,得到国王陛下的赏识。”我刚这样说完,拉克就惊奇道:“真看不出来,你是个这么热衷名利的人呀!”

有那么两秒钟,我感到了惭愧。拉克是王宫里唯一肯善待我的人,而我一视同仁地用谎言欺骗了他。……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座已经剥夺并将持续剥夺我自由、尊严与快乐的王宫,逼迫着我收起哪怕最后一丝真诚。我摸着自己脸上被韩吉小姐垫高的胶皮,无奈自嘲:“那句话怎么说的?知人知面……难知心。”

从那天起我不再抵触或回避同僚们对我的攻击。我每日练箭习枪,守着本分做好一切该做的事,当他们欺侮刁难时,迅速地认错并作出改进的保证。如此几番逆来顺受,他们渐渐淡了兴致,我便稍得安宁。自那之后拉克也留了心,凡是离开猎手队住所闲逛都把我带在身边,以免让我落单受气。我这才知道,拉克之前多次独自外出,是去了公主的住所附近,远远望着她聊慰相思。

公主名叫安芙彻娜,刚满十六岁,是国王和已逝王后的独生女,也是沃伦斯家族的唯一后人。而王后与哈默尼侯爵又是亲兄妹,所以,拉克和公主便是表兄妹。拉克喜欢公主,但不是表哥对表妹的怜爱,而是男性对女性的恋慕。他深爱她清丽的容貌,迷恋她忧郁的气质,同情她丧母的遭遇。在他眼里,她的可怜可爱举世无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伴她身旁,让她重获快乐。

拉克的这位心上人,我曾远远见过。穿着素雅纱裙,茶色卷发披在背后,相貌也确实秀美。但她眉目间好像欠缺一丝生机,雕塑般漠然的样子令我难以产生如拉克所言的好感。不过,我喜欢听她弹琴。她的琴声不像外表那样冷漠,反而情感丰富,慷慨激昂。或许是奏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竟从那旋律里听出了悲伤、怀念、焦虑、愤慨,甚至还有忍无可忍的仇恨和一触即发的暴怒。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敲击在我心上般激起共鸣,于是我常跟拉克去公主居所附近,在他痴痴遥望时,我则靠在一旁闭目聆听,心潮起伏地回想着兵长的模样。

如此无所事事的日子持续了两个多月后,终于等到了国王出猎。那是我进王宫后第一次参加围猎,也是第一次见到扎勒赛•沃伦斯真容。因我地位太低而无法近距离接触国王,只能在猎手队队尾遥遥眺望,以期对前方那个魁梧威风的独裁者有个大体的认知。禁卫军簇拥着队伍在街上行进,宪兵也荷枪实弹地拦截着四周涌来看热闹的民众。我骑在马上,无意间竟在街角处看见了身穿便装混迹人群中的三笠和萨沙!想必她们在兵团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三笠关切地望着我,萨沙则向我比着加油的手势。想到有这么多同伴在背后支持着我,我不禁倍感鼓舞与温暖。我向她们稍稍点一下头,振奋精神朝前进发。

为求博得国王注意,初次出猎的我使出了浑身解术。每个猎手配备的箭头和子弹上都刻有姓名,因此回收和清点猎物的工作都由侍从负责,我得以更加高效地狩猎。壁外生存的经验和萨沙的传授使我猎术优异,野兔和山羊等猎物手到擒来,队里任谁都没有我所得丰厚。我满心以为这次围猎后自己能脱颖而出,岂料论功行赏时,统计表上我的猎物数目却少得可怜。我惊疑去问昂维他们,却只遭到一番取笑;去找负责计数的差役询问,也只受到冷嘲热讽。

“不可能是数错了,你就认倒霉吧。”拉克看不下去我四处碰壁,在我苦恼时开导:“我看过统计,这次昂维他们几个的数据比之前高不少,想必是偷你的猎物去分赃了。你是新人,被抢功很正常,暂且忍让些吧。”“可是那些箭头上有我的名字啊!”我百思不解,而拉克不以为意:“那还不好办?把箭拔出来,再插进他们自己的就是喽。他们和负责统计的人熟得很,这种事心照不宣。”

明白了真相,我徒有愤懑却毫无对策,拉克也爱莫能助。这样忍气吞声地过了段时间,不久国王又下令出猎。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我每打到猎物都亲自回收,但代价是效率大幅下降。不过在一处僻静的山林里,我收获了惊喜——一只有着艳丽羽毛的孔雀!若把它献给国王,必能受到重视,于是我小心翼翼将那孔雀生擒。

不远处的拉克见我得手,忙去找来笼子帮我。趁四下无人,他嘱咐我:“给它做个标记,以免再被抢功。”我依言从里层衬衣上撕下一段灰色棉布系在孔雀脚上,然后将它和之前我打到的猎物一起上交。

本以为这次可以达到目的,谁知昂维竟然明目张胆夺去了我的这项功劳,顶替我受到国王的嘉奖。昂维在猎手队有着一手遮天的权力,又是国王宠臣,主事的官员绝不会为了我与他作对,因此我纵然做过标记,但根本无处伸冤。

经此打击后,我的信心大不如前。每每夜深人静,我都焦虑辗转,想着兵长在牢里的日子一天天耗过去,而我却在这宫中碌碌无为,简直心急如焚。拉克时常宽慰我说,是金子总会发光,耐心等待终会成功。我知他一片好意,可毕竟无济于事——我等得起,兵长却等不起啊!

或许上天终于听到了我日夜的乞求,在数月后的第三次出猎时,赐予我意外的机会,彻底扭转了处境。

那次出猎与以往唯一的不同,在于公主的参加。拉克为此兴奋不已,一路上都在密切关注着公主的动向。队伍进入山林后,昂维那样的红人照旧去奉承国王,我这样的小卒照旧去奔波打猎,至于拉克,则跟着公主跑没了踪影。原本一切平静如常,直到野兽咆哮声和人群尖叫声骤然响起——一头庞大的黑熊追逐着公主,向国王所在的方向疾速奔去!

事发突然,一时间“救命”“保护陛下”“保护殿下”的呼喊乱作一团。禁卫和猎手有的逃窜有的开枪,但总无法命中要害将其射杀,反而被它抓伤撞伤,损失惨重。我见状连忙向那里驰去,路上竟撞见负伤倒地的拉克。

“拉克!你的腿怎么了?”我着慌下马想扶他,不料他猛的攥住我手臂,近乎歇斯底里地喊:“救安芙!快!救救安芙!”我从未见过拉克如此失态的样子。我猜若他没伤了腿,此时一定还在狂奔着追杀那头熊。如今看到他这种眼神,我终于确认,他爱的不是“公主”这个身份,而是安芙彻娜这个女孩。

“你放心!”宽慰他一声,我当即跳回马背,一边向前飞驰一边张弓搭箭。当时我并没有考虑别的,一心只想救下公主去报答拉克一直以来的帮助。凭着这份单纯的动机,我心沉手稳,马背上射出的第一箭就穿透黑熊头颅。它原本即将追上公主,中箭后一个踉跄,速度放慢许多。我乘胜追击,和它拉近距离,射出第二箭,再次命中。它开始垂死挣扎,庞大的身躯狂乱扑打,制造着杀伤力猛烈的破坏。这样下去仍会害人性命,我便夺过旁边禁卫的钢刀,从马背上一跃砍下,像之前在壁外山洞里和熊搏斗那样,一刀劈开颈部要害。

血喷涌出的同时,野兽也轰然倒下。我看见瘫软在地似是吓呆了的公主,忙俯身抱起她。不料她上来就是一巴掌,怒斥:“谁让你来的?!放开我!”

我被她打得有些蒙,猜想她可能觉得受了轻薄,只得解释:“殿下,您现在不宜行走,容卑职得罪了。”接着快速抱起她来跑向人群密集的地方,叫人快给她检查伤势。随行的医生们七手八脚搬来药箱,我把公主放到他们铺开的干净棉布上,守在一旁向医生询问情况。

“你……是猎手队的新人?”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声音,我惊讶转身,愕然发现面前站的竟是国王扎勒赛•沃伦斯!由于刚刚脱险惊魂未定,他面色发灰,但魁梧的体格仍彰显着他强悍的气势。骤然接触到目标令我一时激动得不知所措,那情态恰恰符合平民百姓乍见国王时的诚惶诚恐。

“是!卑职艾连•叶卡,今年刚入选猎手队。”终于理清思路,我咬咬牙单膝跪下,恭敬回话。沃伦斯审视我一番,说:“难怪看着眼生。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勇士。回宫以后必有重赏。”

我一边谢恩一边暗喜,开始盘算如何借赏赐的机会向沃伦斯提出释放兵长的要求,整个回程的路上都处于亢奋状态。此外,我立下大功的消息迅速传开,刚回到王宫就凭空冒出许多仆役来献殷勤,连猎手队的同僚们也围着我不住赞美。看着前不久还对我施以暴虐的人们如今笑脸相迎,我都替他们觉得尴尬。

回到住处,我草草打发了穷追不舍的无耻同僚,忙赶到拉克的房间想探视他的腿伤。谁知刚进门他就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抱住我:“艾连!谢谢你!谢谢你!好兄弟!我会报答你的!我会报答你!”我明白他的示好与别人动机不同,他是单纯感激我救下了公主。我刚想说这作为朋友义不容辞,却听他压低声音:“过两天陛下要召见你加以赏赐,到时候我会借机帮你除掉昂维。”

“拉克,那个……你的好意我心领,可是关于赏赐,我已经有别的打算了……”我吞吞吐吐地谢绝,经不住拉克的追问,只得半真半假地告诉他,我有一个熟人近期犯了事进了监狱,我想趁受赏的机会提出来求国王赦免。不料拉克听后十分反对:“这种事怎么能在受赏时说?让陛下扫兴那都是轻的,只怕不仅没了赏赐,连性命都要当心了!你初来乍到,和陛下没多少情分基础,提好事尚且需谨慎,更何况提这个?来日方长,你不要急于求成,先把自己的地位巩固下来,以后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

虽然主观上仍不情愿,但拉克这番话句句在理,令人无法不服。我只得同意:“谢谢提点,我会照办的。不过你刚才说……要除掉昂维?不必吧……现在我得了国王赏识,他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善待我了。”

“亏你还比我大两岁,怎么这点心眼都没有?”拉克无奈解释:“他们表面讨好你,背地恨得牙痒呢!尤其昂维,本就厌恶你,加上之前羞辱过你,如今你平步青云,他既恼火又害怕啊!他怕你记仇报复,会暗中下手害你,所以要么他消失,要么你消失,你选哪个?”

我从没想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能如此复杂,听得瞠目结舌,最终艰难点头:“……好吧,都听你的。可是,到时候我该怎么说?”拉克忍俊不禁:“安心吧,你保持这副憨厚样子就行了,耍手段的地方交给我,正好反衬出你的朴实。陛下见惯了勾心斗角的人,偶尔冒出个你这么纯真的另类,他一定大感兴趣。”

一天之后,沃伦斯果然召见了猎手队。去的路上,我在宫殿外的国王专属花园中看到了上次出猎时我捉的那只孔雀,拉克留意到它脚上仍系着布条,小声对我说:“咱们留的标记还在,太好了。”进入殿内,以我为主的几个有功猎手以及禁卫受到了嘉奖与赏赐。受赏过程并没有什么风波,而仪式结束后沃伦斯不经意间与我们众人的闲谈,才是扳倒昂维的导火索。

“艾连•叶卡,你进王宫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我最近才知你身怀绝技。之前的几次出猎,你为何默默无闻啊?”谈话间,沃伦斯在殿上这样问我。拉克用眼神暗示我抓住机遇,我只得绞尽脑汁把话题往目标引:“回禀陛下,卑职自入宫以来一直勤勤恳恳,前几次参与出猎更是丝毫不敢怠慢。怎奈每次回宫后接到猎物统计,不知为何,数目总比自己印象中……少上许多。”

“哦?有这等事?昂维,你去核查过吗?”沃伦斯转而问昂维,昂维却反咬一口:“回陛下,确实核查过,但发现箭头与弹头所刻姓名数量并无差错。或许是叶卡君急于邀功,心绪纷乱之下自己数错了吧。”

我毫不通晓辩论的技巧,正着急想不出反驳的话,忽听一旁的拉克开了口:“出猎时我曾帮叶卡君实地数过,数目接近清单上的两倍。此事的关键,恐怕不在于数对数错,而在于有人暗箱操作。拔出箭头插入新箭,抠出子弹填入新弹,同样一只猎物顿时就换了主人。……哦,听说队长前两次所获猎物较之往常数量大增呐?真是恭喜了。”

“请不要无凭无据随口污蔑!不过,若真有人胆敢偷梁换柱,我一定会追查到底,还叶卡君公道!”昂维信誓旦旦地保证,拉克却发笑:“队长真是说得好听干得漂亮。你以为证据已经全部销毁了吗?偏偏陛下的花园里还剩那么一个呢。”

“那只……孔雀?”沃伦斯饶有兴致地问。“正是。”拉克回答完,又转向昂维:“清单上的记录,那只孔雀是队长您上次猎到的。因需活捉,故不能用弓箭子弹。那么请问队长,为了区分所属,是否给它做过标记呢?”

我这才弄懂拉克刚才留意孔雀标记的原因,暗中赞叹他的机智。沉默片刻,却听昂维竟说:“……做过。”我一惊,又听拉克问:“哦?是什么?在哪里?”接着,昂维慢吞吞答:“……我在它腿上,绑过一条……带子。”我心一沉,暗想昂维肯定在移交猎物时看到了我做的标记,正忐忑,却听拉克继续问:“什么颜色?什么质地?”

他这么一问,我又顿时安心。那布条是我当时从自己衬衣上撕下的,正巧我因拮据至今还穿着它,若要验证,只需拼合即可。昂维似乎记不清了,含混道:“时隔太久,我已印象模糊。”“队长当然不记得,因为那一截黑色绸缎,是叶卡君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拉克忽然这样说。我吓得一愣,因为那分明是一段灰色棉布!我以为拉克记错了,着急想辩解,却见他向我使眼色,同时昂维大叫道:“对!是黑色绸缎!我想起来了,陛下,卑职当天为标明所属,曾在孔雀脚上系过一截黑色绸缎!定是有居心叵测者发现,才在此抢夺功劳,请陛下明察!”

“陛下当然会明察。”拉克笑盈盈地说:“既然队长一口咬定是黑色绸缎,那我就偏说是灰色棉布。陛下专属的花园一向守卫森严,你我二人都无法给孔雀做什么手脚,因此,当日它脚上系的究竟是什么,现在将它带来,一看便知。”直到这时我才彻底领悟拉克手段的高明之处,而昂维则目瞪口呆面色渐白。

沃伦斯当即命人把孔雀捉来殿里,侍从当众解下了它腿上的灰色布条。拉克接过,走到我跟前说:“叶卡君出身贫寒用度拮据,入宫后除了队服,没添什么新衣。今日可还穿着那件残损衬衣?与这证物拼验一下,往后便有的是荣华富贵了。”

“……是。”我有些发窘地脱下猎手服外衣,拉克顺势把那段布条展平,拼合在我里面残缺的衣角上,分毫不差。沃伦斯从王座上踱步下来,看了看我,又看向昂维:“你,怎么解释?”昂维如梦初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卑职对陛下忠心耿耿,因太想讨陛下高兴,才一时糊涂——”

“事到如今还有脸说忠心?你任职十多年,应当清楚我的底线。欺骗即是背叛,背叛即是死罪,不必商量。”沃伦斯脸色阴沉,挥手吩咐禁卫:“拖出去,一百鞭。”我闻言大吃一惊,昂维更是惶恐求饶。拉克说过八十鞭就能致命,如今一百鞭是必死无疑了。眼看着手持粗重皮鞭的禁卫向昂维迈去,我不禁觉得事情有些过分了。正心乱如麻,一直向沃伦斯求饶未果的昂维突然扑跪到我面前,几乎是抱着我的脚喊:“救命!求求你!救救我!”

想必昂维明白,在场众人当中,能够救他且愿意救他的人,只有我一个。数月之前,我还在向他屈膝讨饶,承受他的辱骂和毒打。而如今,他竟跪在了我的脚下,哀求我放他一条生路。……王宫里的角逐,太过讽刺了。我虽憎恶他,但并没有恨到非要他死的地步,便不顾拉克阻拦的眼色,向沃伦斯建言:“陛下,昂维队长毕竟服侍了您十几年,请念在旧情,饶他一命吧。”

“他欺压你那么久,我在为你主持公道,你怎么反倒帮他说话!”沃伦斯面露怒色质问。我见状只得也跪下,用我那不灵活的脑筋拼命组织语言:“卑职衷心感激陛下!只是卑职先前虽被队长打压,但并未伤及性命;况且他抢功邀功是为讨陛下欢心,动机不算凶恶。因此卑职认为,队长……罪不至死。”

沃伦斯怒色稍减,走回王座坐下,问我:“那你说,该怎么办?”又一个难题抛向了我,可我没法去问拉克,只能靠自己。我想,当务之急是要寻找一个既不是死罪又能把昂维从我身边清除的办法,于是硬着头皮说:“经过今日之事,想必陛下不愿再见队长服侍左右。加之队长的年龄因素,继续留在猎手队恐怕也难有建树。因此卑职建议……革去队长职务遣送回乡。既让陛下清心,也算给了队长处置。”

听我说完,沃伦斯不知为何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本以为,这座王宫里至今还活着的,只有两种人:聪明且心毒,和愚蠢且心毒。没想到今天竟发现你这第三种:聪明,且心善。”我赶紧说:“承蒙陛下厚爱,卑职实不敢当。”而拉克则在一旁助阵:“叶卡君出身猎户,自幼与山水百兽为伴,不仅练就高超技艺,性情也熏陶得真诚淳厚。这样德才兼备的人,宫里当真少有。”

经拉克这番鼓吹,沃伦斯对我更加流露兴趣,最终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艾连•叶卡,从此刻起,你就是猎手队的新一任队长。”

这场风波竟以如此戏剧性的结局收尾,以至于我从宫殿退出回到住所时依然沉浸在震惊中云里雾里,直到无意中看见背着行李向宫门走的昂维。他已换成了简朴的着装,独自提着东西朝前迈,竟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往日前簇后拥与如今孑然一身的对比实在凄凉,我忍不住上前,与他并排而行。

“来看笑话么。”昂维语气不善。“不,我只是……单纯的想送送你。”我执意跟在他身旁。一路无话,抵达宫门后,我向他礼节性的道别。他忽然抬眼直视我,问:“我有一句话,你肯不肯听?”我诧异点头。

昂维看着我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服侍君王,如同服侍猛虎。你还年轻,早死可惜。”

我闻言愣住,昂维却已不辞而别。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逐渐明白他最后给我留下的是多么诚恳的一句忠告。目睹了当天宫殿里的凶险场面,我岂不知接下来的道路将危机四伏?只是我……别无选择。

回到猎手队,我当即以新任队长身份清扫昂维余党,彻底排除异己。那些昔日攀附昂维对我百般欺凌的贵族子弟,如今都在我座前跪地讨饶。我毫不指望这些趋炎附势的人能够成为我的亲信,但也不能过于得罪他们,便把沃伦斯给我的赏赐分给他们,叫他们体体面面地回家去,不再滞留王宫。

经过这番裁员,猎手队虽人数减少,但留下的都是老实人,队里的风气和效率都大有改观。我在王宫里的地位,也因沃伦斯的偏爱而变得显赫。拉克兴致勃勃地调侃我:“你不是一直盼着出人头地吗,队长?这下可称心如意了吧。”

“谢谢你帮我实现了梦想。”我用伪装的笑容敷衍着拉克的善意。……这不是我梦想的终点,而是我梦想的开端。偌大的王宫,我竟无法向任何一个人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担任队长后,我很快向沃伦斯表达对家乡亲朋的思念之情,希望能回去探望一次。但他没有完全批准,只同意代我传信,叫家人来王宫看我。无奈下我只能把对外宣称的“表姐”萨沙请到宫中。

萨沙来的那一天没有穿军装,一身朴素的衣裙配上手臂挎的一篮新鲜青枣,颇有做姐姐的样子。她见了我非常激动,一放篮子就叫着“艾连”跑来抱住我,带着哭腔说:“家里人都想死你了……”

我本就已和同伴们分离了大半年,此刻再受到她情绪的感染,眼眶一下子热起来。顾忌门口站着仆役,我谨慎地回应她:“姐,我也很想你们。”

萨沙手臂上越发加重力,我正疑惑她为什么这样激动,却听她俯在我耳边用气流轻声说:“以防隔墙有耳,我们只能做戏。篮子里藏着一张纸条,我走后你按上面写的办。”说完她松开我,拿过装着枣的篮子,恢复正常音量说:“这是新摘的枣,家里让我给你带来。你虽在王宫吃得好,但这毕竟是家乡的味道。来,尝尝看。”说着她从篮子里抓出一把枣托在手心,而捡起递向我的那个,竟是一颗药丸!我困惑地看着她,见她神态坚决,便心领神会地接过那颗药放进嘴里,硬生生咽下去。

萨沙和我以家人般的气氛聊了许久。她问我入宫后的情况,我便隐去心照不宣的目标,一五一十向她讲述我的上位之路;我含蓄问她“家乡亲属”的情况,她则用巧妙的代称替换了大家的姓名,在旁人听后不会起疑的言谈中,向我透露同伴们一切安好。最后,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些礼物交给她,她则冠冕地教诲我要“好好为国王效力”,并再次嘱咐我“赶快吃枣”。

送萨沙出门后,我赶紧跑回来翻找篮子,从青枣堆里取出那张字条,迅速展开细看——“艾伦,你刚晋升队长,营救之事切勿操之过急。你需时时告诫自己:你是因入宫而顺势营救,绝非因营救而被迫入宫。当务之急是进一步取悦国王博得信任,你要有耐心日积月累,急于求成只会被人怀疑动机,导致前功尽弃。待时机成熟,你方能假托借口请求国王赦免罪犯,范围应扩大,不可指明利威尔;无论何时何地对何人,坚决不可袒露自己真实身份!另,为确保万全,韩吉研制了新药,用后可解百毒,萨沙已引你服下。这封密信,阅后立即烧毁,切记!”

心潮起伏地看完,确认已将内容记住后,我起身寻找火源。不巧既不是冬天也不是晚上,因而没有炉火烛火,我只能去找火柴处理。正翻抽屉,忽听外面有猎手通报:“队长,陛下到了!”

那情境,怎一个“心惊胆战”形容得了!生火断然已不可能,身上又偏偏没有口袋,听见沃伦斯即刻进门,更来不及在屋里找到妥当的藏匿之处。慌张中我也不知脑筋怎么一动,当即把手中纸条扔进嘴里狠狠咀嚼。又干又韧的纸在口腔里难以嚼碎,情急下我又猛然抓起篮子里三五个青枣塞进嘴里,在它们水分和纤维的辅助下艰难吞咽着纸片。

而进门的沃伦斯看到的,就是满嘴嚼着东西只能行礼却无法发声的我。好在他没有顿时大发雷霆,狐疑地打量我,问:“这是怎么了?”我尚在与纸屑和枣渣苦战,完全无力回答。待到拼尽全力咽下口中一切,我不得不跪地求饶:“陛下恕罪!刚才、刚才卑职的表姐来过,留下一篮家乡特产,卑职见后起了思乡之情,加之有些贪嘴,便多尝了几个,万没曾想陛下会——”

“呵呵呵……”沃伦斯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看来很好吃喽?我得尝尝。”说着他捏起一个青枣放入口中,品了品后说:“有点酸。不过比起宫里一律极甜的果品,这个倒是显得青涩可爱啊。”

“山村乡间生长的野果,竟能得到陛下如此称赞,真是荣幸之至。陛下若是喜欢,卑职全部献给陛下,再请表姐多送些进宫。”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讨好着。沃伦斯却摆手:“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过是图个稀罕。瞧你刚才那样子,真有些像这酸枣,在宫里很是与众不同。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淳朴性子,一看便知不会对我耍心机。”我听了暗自心惊,表面奉承道:“得陛下垂爱,是卑职无上荣光。”

沃伦斯被我哄得高兴,终于准许我站起来。继而谈话中我了解到,他前来是因迫不及待想和我商讨下次出猎的事。他早已厌倦之前昂维负责猎手队时制定的围猎模式,又听说我是猎户出身经验丰富,便希望我能推陈出新,换点花样来玩。我谨记着密信上对我讨好国王的叮嘱,当即满口答应。送走沃伦斯后,挖空心思去设计新颖的方案。

之前两年的壁外流浪使我有着深厚积淀,因此构思方案也比较顺利。待到再一次出猎,我加派了更多人手,准备了更多器材,带着王宫的队伍从墙壁遗址出发,踏上了我当年逃亡的道路。

以前昂维在时用的是贵族方式,只为打猎而打猎,猎物回宫再处理,野餐用的是从宫里带的食物,往往出猎半天就会返程,所到范围很小,风景也不多。而我制定的方案,则更像真正的猎人:策马深入野外,捕猎多样动物,现场宰杀烹饪,安置帐篷休息。这样既有狩猎又包含观光、探险、饮食和休憩的活动,几乎可称得上“旅行”。

方案一经实施,沃伦斯果然大喜过望,加上我对于野外生存轻车熟路,无论做什么都比那些缺乏实践的贵族猎手办得好,更是令他对我赞不绝口。沃伦斯乐于求新求异,且生性好战喜杀,因此在探查地势与寻访风景时总冲在最前方,打到猎物后也踊跃操刀屠宰,兴致勃勃向我学习烤制野味的技巧。待吃喝玩乐志得意满,他便躺在支好的帐篷里或现搭的吊床上,命我陪侍一旁,向我夸耀自己年轻时的英武。

经过几次出猎,除了新颖的方式,再加上我不时猎只老虎或熊献上,沃伦斯对我的好感与日俱增,我也日渐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可白天的我越显赫,夜晚的我就越难过。如果我还像从前那样被人欺侮折磨,我至少可以宽慰自己说,我在偿债,在领受报应。可现在呢?兵长依然在牢里受苦,而我却在外面,享受起了荣华富贵!

决战前的那夜,我明明向兵长承诺过,战争结束后一起去墙外,一起去旅行,一起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如今我到墙外了,去旅行了,有自由了,可我陪伴着的,却不是他!却是推他下地狱的刽子手!我真恨,恨沃伦斯、恨这命运、恨我自己!我想哭,想吼叫,想摔东西,想冲到沃伦斯跟前扯着他的领子喊“把兵长还给我”——可我不能。我是国王陛下的宠臣。我该笑,该得意,该春风满面。……我从未感到这样累。即便是当年从军时,也没有活得如此身心疲惫。

宫中心事重重的人,不只有我一个。拉克的相思害得严重,却又像忌惮着什么似的不敢去见公主。在我不明所以的劝说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去她的宫殿探访,并强拉我去作陪。公主照例在弹琴,见我们去了也没多少反应。我听拉克说,自丧母后她就没再笑过,难怪见了表兄和救命恩人也态度冷淡。

拉克一见公主就失了平日的机灵,只剩脸红傻笑和笨拙言语。见公主不为所动,他又提出想请她带自己参观一下她的花园,公主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我当然不会去碍事,于是在他们两人逛花园时,我便留在室内等待。

这期间我注意到,公主钢琴旁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彩肖像画。画上是一位衣着雍容华贵、仪态优雅端庄的美丽女性,但看她相貌与年龄似乎不像公主,于是我问一旁的侍女:“这幅画像描绘的,是哪位贵妇?”侍女恭敬道:“回大人,画中所绘,是公主殿下的母后。”

原来这就是公主的母亲。难怪公主深情追思,也难怪国王不再续娶,因为画中之人情态的温柔与容貌的秀美,实在是百里挑一。我感叹:“虽很遗憾无缘亲见,但通过宫廷画匠的描绘,依然使人倾倒于王后的天生丽质。”而那侍女纠正道:“大人,这并非画匠之作,而是公主殿下的叔父所画。”

“叔父……?国王陛下竟还有兄弟?”我感到诧异,那侍女面露难色,小声说:“大人有所不知,陛下曾有过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那位亲王自幼多病,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我本就惋惜王后早逝,又听说这位颇有才华的亲王也不幸夭折,越发感到命运无常。坐在茶桌旁无所事事,我重新端详起墙上的肖像。比起外貌,王后眉目间的温和亲切更加动人,我猜她定然是一位善良慈爱的长辈。出神间我想到,如果她还在世,我就可以把痛苦向她诉说,她那样面和心善的人,一定会想办法帮我说服国王。如果她活着,该有多好啊……

仿佛听到了我的祈愿,画中的人动了动,竟从墙上走了下来。我奔过去跪在她洁白的裙摆前祈求:“请您帮帮我!帮我救出兵长!”王后抬手放在我头顶,俯身柔和地说:“好孩子,我会尽力的。也请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连连点头,她叹一口气,目光变得悲伤彻骨,像幽灵呜咽般说——“救救我的女儿……”

“艾连?艾连?”拉克的声音猛然把我惊醒,一睁眼就看见他近距离盯着我打趣:“口水都流一桌子了,快起来!”我迷糊着挣扎站起,连忙致歉:“啊,你回来了,抱歉,我不知怎么睡着了……”说着我看见了他身旁的公主,顿时心里一凛,迟疑地问她:“殿下,您可有什么难处……需要卑职帮忙的?”公主冷冷看我一眼,不着一词地走开了。而拉克则笑我:“你睡糊涂了吧?安芙贵为公主,能有什么难处?”

见公主无意理睬,我只好讪讪作罢,那怪梦在脑海萦绕了一段时间后也日渐淡去了,我依旧过着焦虑而忙碌的生活。沃伦斯的生日庆典在即,我虽只负责猎手队,却也有一大堆零散事务要处理。在拉克的辅助下,我的任务圆满完成,自然又多讨沃伦斯一份欢心,以致于准允我在宴会当天和他同席而坐。庆生当天晚宴风平浪静地进行着,可在饭后茶点与歌舞表演时,变数出现了。

沃伦斯酒足饭饱兴高采烈,在对自己的丰功伟绩一番大谈后,似乎无意间看到了同坐一桌的我,于是向同席的王公贵族们说:“这一年最让我喜欢的,就是艾连•叶卡。又能干又老实,对我忠心得像条狗。”这话我听着很刺耳,而在座的贵族们却大为捧场,连连附和称赞。似乎有感于气氛的热闹,沃伦斯忽然对我说:“艾连,你进宫快一年,功劳立了无数件。趁着我今天高兴,你可以随便讨赏,想要什么尽管提。”

他话刚出口,我的心就一下子膨胀起来,擂鼓般的搏动击打着胸膛。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过如此完美的机遇去实现心愿,而现在我不仅有与沃伦斯的情分作保,而且还有了绝佳的契机——我辛苦钻营了将近一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承蒙陛下厚爱,已有赏赐已令卑职受宠若惊,满怀感激之下哪里还有不知足的念头?”我站起来一边曲意逢迎,一边遵照先前密信上的嘱托组织语言:“若论心愿,卑职私利别无所求。推己及人,只愿民众皆可有幸享陛下恩泽。如今国泰民安物资丰饶,唯一生活不济的,恐怕只有……牢中囚犯了。为儿为女,为父为母,生离死别,何等残酷。律法当然神圣,而宽恕亦是美德,恩威并施不失为良策。因此卑职斗胆请求陛下开恩,大赦王都监狱中服刑的犯人,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番话说完,气氛如我所料的冷了冷。沃伦斯在政治上向来独断专横,他能容忍我陈词完毕,已是格外留情了。他神情探寻地审视我,我则极力诚恳地注视他。僵持中,在座的贵族打起圆场,说什么“叶卡大人果然温厚淳善,难怪陛下赏识有加。”沃伦斯被重新热闹起来的氛围带动,终于恢复笑容:“你尽心侍奉我一年,从没提过什么要求,谁知一提就提个大的,哈哈……算了,既然今天是我有诺在先,当然不能食言。那就,由着你一次吧。”说着吩咐一旁侍从着手去办。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达到沸点,我是拼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脸上狂喜的表情,用适度的音量挤出一句“多谢陛下恩典”!我成功了!成功了!兵长、兵长——

“哦对了,最底三层还是不要动。”猛然间沃伦斯拉住本欲退下的侍从,说。

血管里正热腾腾翻滚的气泡一刹那冻结成冰,我近乎失态地问:“为什么?不是说、说都赦免吗?”

沃伦斯置若罔闻,悠悠举杯喝一口红酒,沉默中眉间笼上寒意。旁边一位伯爵见状解围道:“叶卡大人有所不知,那三层全是政治犯,他们不拥护陛下,陛下也就没必要赦免他们。”“唯有谋逆,不可饶恕。”沃伦斯晃着杯中红酒,笑得别有深意:“艾连,你跟了我快一年,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吧?”

我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应对的了,因为我的头脑已经被这番大起大落冲击得陷入了混乱的空白。席间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别处,我依旧在应酬,在举杯,在微笑,而做这一切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毫无意识地运转着。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摇曳的舞女化为斑驳的光影,悠扬的音乐化作嘈杂的耳鸣。

又硬撑了一会儿,我怕自己恍惚中举止有异令人起疑,便推说不胜酒力,提前离席。出了主殿,屏退负责护送的侍从,我独自向宫墙边僻静的人工湖走去。歌舞的声音和彩灯的光芒渐渐在身后淡去,当拐进湖边的树林时,最后一丝灯光也与我隔绝了。夜色淹没我的同一时刻,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

我从未哭得这样安静。蛰伏王宫习惯了隐忍,连流泪都变得悄无声息。我失魂落魄地步步前行,在岸边石头上跪下。湖水以月光倒映出我的脸孔,又被我源源不断落下的眼泪打碎。

一年多了,已经一年多了。得到了什么?办成了什么?爬上这个位子,究竟意义何在?盼着这一天、等了那么久,结果呢?艾伦•耶格尔,你真是个——

咬紧牙关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我俯身捧起湖水,一把又一把往脸上泼,以求冷却那股极端的悲伤。根本没有时间悲伤,随着每分每秒流逝着的,都是兵长的生命!歇斯底里是幼稚小鬼才有的行为,已经过了遭受痛苦后可以肆意宣泄的年龄,我明白当务之急是振作起来重新制定计划,想办法开辟新路去达到目的。

我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站起身准备离开湖畔。而一转身猛然看见,岸边的长椅上坐着一身白裙的公主。夜色里她的白衣长发形如幽灵,加上不知她在我身后待了多久,我不禁冷汗直冒:“殿、殿下!您怎么来了?”公主平静望着湖水,说:“母后死在这湖里,奶妈也死在这湖里。我坐在这湖边,就像陪伴着她们一样。”

她这阴惨惨的话更令人寒毛倒竖,我记起听说过王后多年前失足落水而死,想到公主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情。正想开口安慰,她却突然又说:“你刚才在殿上的提议,我无法赞同。”我有些莫名其妙:“殿下有何高见?”

她毫不客气地说:“‘宽恕’一词,是对好人的苛求,对坏人的放纵。一个人犯了恶行,就应该遭受惩罚作为报应。你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谁给受害者重新来过的机会?你叫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如何瞑目!”

“殿下请息怒……”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发火,解释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王都监狱关押的,大多数不是杀人犯。我为他们求情,不过是想让那些犯了小错的人有个机会罢了。况且您的看法太理想化了,现实中更多的是:好人穷途末路,恶人志得意满。所谓报应……又在哪里呢?”

“……我坚信,”公主静默片刻,笃定地答复:“不是没有报应,而是他遭报应的时刻尚未来临。”说完这句奇怪的话,她便自顾自走了。出于礼节,我随口一问:“殿下去哪儿?”她稍停下脚步,不回头答:“回去为母后弹琴。”听她又要去守着那幅画像,我忍不住劝:“殿下,已经失去的无法复得,而当下拥有的应该珍惜。今天毕竟是您父王的生日,您就多花一点时间陪陪他吧。”

我自认为这话说得没什么不妥,谁知公主听后猛的转回头来,震怒喝道:“你懂什么,就来教训我?!”我尚在惊愕中发愣,她已愤然离开。……算了。别人怎样是别人的自由,我有什么资格多管闲事?不要再过问无关之人的喜怒哀乐,尽早救兵长出狱才是正经。从那天起我把姿态放得更低,专心致志地取悦沃伦斯,无所不用其极。

在接下来的出猎中,我挖空心思迎合沃伦斯的趣味,甚至已不惜违背情感和良心。他喜欢鹿角,我就大量捕鹿;他的座椅冬天要换厚毛毯,我就猎杀老虎;他宠爱的舞女想要新披肩,我就捕捉银狐。他竟没有一点为人父母应有的慈悲,或在羊羔面前屠宰母羊,或在山雀眼前打碎鸟卵,极爱看笼中鸟兽的悲痛狂态。我与兵长的处境,不也同这些可怜的飞禽走兽一样吗?只是为谋私利,我目睹如此惨状,却不能阻止其暴行,反而推波助澜。

既然对待鸟兽已无底线,对待人,我自然也没有从前友善。三个月内,或收买,或威胁,或陷害,我将沃伦斯身边原本的几个亲信尽数拔除,使自己成为国王身边最受宠幸的人,以致底层仆役渐渐传出议论,说我和之前的昂维其实是“一路货色”。……确实。如果不是经历了那次功亏一篑的挫败,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也学得这般阴险无耻。

深夜借着月光独自面对镜子,我时常问自己:容貌变了,心也变了吗?真诚和善良,已经离我远去了吗?我唾弃自己的堕落,更怨恨害我至此的沃伦斯。我多想暗中杀了他,可那样做并不能达到目的,因为公主处世冷漠,对我更是毫无情分,继位后不可能帮我如愿。王室宗亲中唯一愿向我施以援手的就是拉克,而想让他们哈默尼家族继位掌权,我就不仅要杀掉现任国王,而且还要再——杀了公主!

我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惊骇。且不说安芙彻娜身世可怜又年少无辜,单论拉克对我的恩义,我也不该向他所爱下手。我恍然发觉自己心里住了魔鬼,从前那干净的状态,已经回不去了。如果兵长喜欢的那个艾伦•耶格尔永远消失了……不!那种结局、我不允许!

竭力甩落那些悖逆道德的邪念,那之后我尽量在本心不泯的前提下按原计划行动。一切谄媚皆是铺垫,我竭尽所能地博取着沃伦斯的好感和信任。并且天赐良机,后来的一次出猎时,我再次立下大功。

那天中午沃伦斯在林中搭建的帐篷里休憩,公主前去问过午安后,史无前例地邀我们几个守在帐外的猎手去散步。以她身份发出的邀请我们不好推辞,便跟从她去了稍远的地方。拉克照旧是一见到她就脸红心跳,既忘了献殷勤又说不出俏皮话,反而比别人显得木讷。我正想设法帮他吸引公主的注意,不料后方传来侍从们纷乱的呼救声,说国王有危险。我是出猎的负责人,沃伦斯如果出了事我肯定难辞其咎,当即带猎手们慌张地往回赶。

冲进沃伦斯午休的帐篷,首先看见几十个禁卫紧密围成一个圈,却都迟疑着不敢前进。“我白养你们的吗?!把它给我弄掉!”我在外围听见沃伦斯的怒吼,这才望见,他身上竟盘着一条蛇!那蛇头尖身粗,示威般吐着信子,被咬上一口必然致命,难怪禁卫们不愿动手。

我并没有什么捕蛇经验,但倚仗着之前萨沙来探望时曾给我吃过韩吉前辈研制的解毒药,便有恃无恐地用力推开众人跑到沃伦斯跟前,一边出言安抚他一边壮着胆子向蛇伸手。那蛇察觉敌情,原本贴在沃伦斯脖子上的蛇头往外立了立。我心一横,猛的出手攥住蛇颈,狠狠把它从沃伦斯身上抽离。但与此同时,它奋力扭头,一口咬住我的手臂!

疼痛当即彻骨,我抓住蛇尾试图扯掉它,而它死死咬住不肯松口。多亏拉克眼疾手快,趁它悬空绷紧时将它一刀两断,这才解救了我。我倒在地上,忙从伤口吸血吐毒,混沌中听到沃伦斯大喊医生,然后似乎是在拉克怀里昏了过去。

昏迷期间难受得厉害,隐约记得吐过几次血,好在韩吉小姐的药真有奇效,半天之后我就脱离了危险。醒转后沃伦斯亲自驾临,郑重对我说:“你的忠心,我看清了。今后必不亏待你。”果然待我康复,他不仅给以重赏,而且还提拔我兼任禁卫头领,成为能够佩带武器护卫他的贴身侍从。自然有人反对,却招致沃伦斯大怒:“你们哪个肯为我舍命?艾连•叶卡才是真心待我!”

正式接管禁卫军的那天晚上,沃伦斯在宫中举办了给我庆祝的宴会,又高兴地送了两个舞女给我。晚宴结束后回到住处,没想到她们竟衣着暴露地待在房间里等我。我吓了一跳,红着脸恳请她们穿戴整齐回去休息,她们却黏在我房里,说如果不把我服侍满意,国王会要了她们的命。

“陛下那边我会替你们美言,不必担心。只是我对男女之事比较保守,二位见谅。”我不敢看她们,低头窘迫地说。这本是婉拒,谁知其中一个舞女笑问:“大人这是……要我们姐妹主动的意思喽?”我一愣抬头,正看见她一把扯去了身上最后一点布料。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我顿时感到头脑充血,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她却缠上来搂住脖子吻我。另一个舞女截断我后路,将我的外衣向下拉扯。香水、肉体、笑声、亲吻,这一切令我的身体变得空前奇怪。气血翻涌又头昏脑胀,我全身不剩一处可支配,在她们的诱导下,双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回应搂抱。

好像很久没经历过这样近距离的触碰了。而朦胧印象中的拥抱,又似乎与此刻的感受迥然不同。那是真正的快乐和彻底的安宁,是所有娇媚旖旎都无法媲美的温暖与柔和。……什么时候?谁?

脑海如划过一道闪电,继而雷声在意识里炸响,惊得我瞬间清醒,一下子推开怀里的舞女。“……抱歉。”我喘着粗气说,在她们惊愕的注目下夺门而逃。路上撞见了拉克,他似乎出言关切,而我无暇理会,只顾跑向远处僻静的湖泊,跪在岸边撩水冷却我发烫的头脑。——有人在等我,可我忘了他。沉迷声色之时,竟不记得他狱中饥寒。仅仅不到两年,所谓初心,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艾连。”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回头只见公主白裙身影站在湖畔,想必又是来凭吊她的母后。我没有兴趣与她攀谈,只站起身礼节性招呼一声,不料她走近些,主动开口:“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和你说。”我略感奇怪,应承:“殿下请讲。”谁知她一昂头直视着我,说:“艾连,我爱你。你可以接受我吗?”

——无论做多少梦,我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不仅地位悬殊,而且平日她与我的交情也不算好,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使我莫名其妙,僵硬回答:“殿下,这种玩笑开不得……”“不是玩笑,我在很认真地问你。”她面色惨白,神态紧张又充满期待:“从你那次出猎救了我开始,我就爱上你了。现在你加官进爵,又成了父王最宠幸的贴身侍卫,我们之间已经很有希望了。”

可我对她并无好感,只得努力推脱:“就算如此,陛下也不可能同意的。我的出身太过低微。”而公主变得着急:“那不重要!父王那边我会想办法,就算不能结婚,我们也可以相爱!我只想让你爱我,可以吗?”这个女孩思想的开放令我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承蒙殿下抬爱,可我的答复,恐怕……会令您失望。”她竟因此开始愤怒:“为什么?我贵为公主,整个天下都将是我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梦寐以——”

“殿下!”她的论调也令我生气,截断她说:“您固然尊贵,但也无权强迫我的爱情!就算抛开身份,我们的性格和观念也很不合,所以我不爱您,这既是我的自由,也是对您负责。如果我为谋私利而答应您,那样的关系不仅有损您的名誉,更会剥夺您的幸福!感谢您的垂青,但会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来爱您,比如我认识的——”

“够了!”她打断我的举荐,怒斥:“我想要什么,你怎么明白!”接着一转身,抹着眼睛跑远了。目送她背影,我着实感到无奈。心事重重地离开湖边慢慢走回住处,我刚进房门就被人扑面揍了一拳,震惊去看,面前站的竟是拉克。

“你竟敢拒绝安芙!你竟敢让她伤心!你这混账、我要跟你决斗!”拉克怒吼。我顿时反应过来,刚才他也去了湖边,暗中听到了我和公主的对话。见他抡起拳头又要打,我连忙抓住他手腕:“拉克,你冷静点!”“怎么冷静!她都哭了你叫我怎么冷静!我想尽办法让她高兴,你却随便伤她的心!”拉克固执地挣扎,我见状也生起气来:“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答应她吗?”

“为什么不行!至少给她一段时间快乐啊!”拉克这么一喊,我的火一下子燃起:“那才是对她真正的伤害!不爱她却占她便宜,那样下流的事我做不出来!倒是你,既然爱得发疯,为什么不去告白?一见到她就畏畏缩缩,算什么男人!”

拉克被我骂得愣住,不再动手。僵持了一会儿,他丧气道:“我和她……不可能的。”我反问:“怎么不可能?你是她表哥,又是侯爵之子,无论血统还是地位,都和她相称。”“什么侯爵之子……”拉克慢慢瘫坐进椅子里,双手抱住头,神情十分痛苦地说:“我其实、就是个——人质啊!”

我闻言一怔,继而听到他竟哭了起来,忙凑上前察看。只听他呜咽道:“我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安芙的母后,当年死得蹊跷。出事后我父亲对陛下很不满,陛下也视他为威胁,所以把他调到了远离王都的边陲。为清除隐患,陛下命令父亲把最疼爱的小儿子留在王宫作为牵制——那就是我。我入宫近十年,只见过家人几面。宫里知道内情的人,谁都不理会我,拿我当空气。所以当初你一进宫我就接近你,因为终于来了一个局外人,我太想有个伴说说话了……”

猛然得知这样的内幕,我心中百感交集,叫着拉克的名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自顾自说下去:“也正因如此,我没法和安芙在一起。既然绝无可能,为什么要打扰她?远远地看着她就好。可我又管不住自己,总想靠她近一点,碰一碰永远不会实现的梦想。如果我不姓哈默尼就好了,我就能光明磊落地爱她,给她快乐的生活,不至于让她像如今这样郁郁寡欢。”

“这份一心想拯救对方,却恨自己无能为力的心情,我很理解。但你要知道,你所面临的,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我的情绪和他产生了共鸣,心潮也因回想起自己的事而开始起伏:“至少你想见就能见到她。至少你知道她衣食无忧。至少你知道她不会遭受凌辱虐待。至少你知道她,还能再活、很多很多年……”

说到这里不知为何,我那几乎一年没再有过的眼泪夺眶而出。拉克错愕问我怎么了,我自知失态,硬把他往门外送,告诉他:“珍惜眼前吧。别等失去后,发现一切都成了奢望。”后来那晚我锁上房门,埋头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甚至说不出悲伤的缘由,只有泪水止不住流淌。

第二天见沃伦斯时,我寻找机会为王都监狱最底三层关押的政治犯求情,建议沃伦斯改判他们流放拓荒,以显示王政的宽容博大。沃伦斯却轻蔑道:“你根本不懂政治。”我继续努力劝说,他便冷了脸色:“我没把他们尽数处决,已经是法外开恩。倘若放虎归山,你是要他们推翻我吗?”我一时语塞,恰逢侍从通报有官员觐见,沃伦斯才没继续向我发难,摆手打发我离开:“你出去吧。今后别再过问政事。”

沃伦斯在政治上有他自己固守的执念,而我对于他来说,不过和宫中豢养的舞女一样,是他茶余饭后的玩物。他会兴致大发地和我讨论猎术直到深夜,却不愿听我对时局政况谈一个字。他对我的宠幸,像对狗,对奴隶,甚至对女人。他常命我去寝宫护卫,逼着我看他与舞女们寻欢作乐,有时竟会用挑逗她们的方式来羞辱我。他的宫殿留给我太多屈辱的记忆,以致我对男欢女爱渐生厌恶之心。

一次他与众女喝醉后,罕见地赶走了她们,只留下我一人。他迷迷糊糊地拉着我,诉说对故去王后的思念。“既然陛下对王后念念不忘,如今为何要与别的女子欢好呢?”我为他这种自诩痴情的行为感到不齿。“我太想她了,看谁都是她。要不是她当年……我又何至于……”沃伦斯说到这里,突然瞪眼嘶喊道:“都是那个病鬼!都是他害的!”

我因他的态度吃了一惊,而他继续大发酒疯:“多么不幸啊,我的人生!母后去世那么早,父王又娶了恶毒的继母!虚情假意装好人,暗中却夺走属于我的王位,想给她那个肺痨儿子!无论文韬武略,我哪点不比那个病鬼强百倍!可为什么父王更喜欢他?连我深爱的女人,也爱的是他?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天下、我的王位、连我的女人,都要给他?!那个病鬼有什么好,竟能夺走我的一切?!”

我被他狂态震住,慢慢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病鬼”指的是公主殿内那幅王后肖像画的作者。我勉强敷衍着沃伦斯:“陛下息怒,那个人尚未登基就已离世,王位和王后依然是您的,您才是最终赢家。”

沃伦斯听后露出扭曲的笑容,痴迷地说:“是啊,我赢了……我终于把我应得的东西抢了回来……这个王座,是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夺回的!不管是谁,任何人都休想染指!那些对我不满的、反对我的、谋逆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为这个位置付出过多少!亲情也罢,爱情也好,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这番醉后乱语我听来着实心惊,隐约感到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掩藏其下。可我既没有兴趣揭开这层黑幕,也不愿卷入与自己无关的事端中,因而没去细想深究。沃伦斯接着呓语:“总有乱臣贼子想谋反……卑贱刁民、猖狂官宦、哈默尼家的叛徒……还有什么巨人之王!最可恨的是,我明明都抓住了它,却让那个逆贼给放跑了!他竟敢挑衅我的权力、威胁我的王位?死刑都便宜了他!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受尽折磨、让他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心上剧痛令我暴怒,一下子推开沃伦斯。他瘫倒在床,兀自发笑:“背叛我的人,一个都别想好过……”我竭力忍着怒火说:“陛下毕竟是做父亲的人,还是为公主殿下积点德吧。以免多年后仇家来寻,把旧账都算在你的女儿身上。”说完我转身就走,路上只听身后沃伦斯疯癫大笑着重复:“女儿?我的?我的女儿!哈哈我的……”

这段对话沃伦斯酒醒后完全不记得,依旧不带戒心地找我玩乐。我深感当前局面自己无计可施,便找借口请求再见一次表姐萨沙。因为得宠,这次沃伦斯不但当即同意,甚至还破例准许我出宫,并硬逼我带上赏赐物品和随行队伍,风风光光地回去。

大张旗鼓的阵仗令我很不自在,尤其是骑在马上看到兵团门口出来迎接的同伴们讶异的目光时,这种不适更为强烈。进门后做了一系列掩人耳目的客套礼节,又送出沃伦斯赏赐的诸多珍宝,待随行仆从为我更衣脱靴收拾妥当,我才得以屏退外人,单独与阿尔敏他们几个会面。而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大家的情绪已经有点微妙的变化了。

房间里聚集着我的同期生们和秘密前来的埃尔文前辈与韩吉小姐,还有她的先生莫布里特。大家沉默的注视令我莫名尴尬,只得主动开口向他们汇报情况。我下意识掩藏起那些伤痛的经历,却越发显得仕途顺利,与毫无进展的营救计划相比,反差更加明显。让第一个忍不住了:“喂,你是去享福的吗?还记不记得当初进宫是为了干嘛?”

虽然初心未改,但面对这样的诘问,我仍感到羞愧:“我记得……可我、找不到方法。”康尼着急地插话:“怎么会呢?国王那么宠信你!”“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也没办法……”我底气不足地说着,一旁萨沙也开始质疑:“艾伦,去年我进宫见你时,你还不是这样的。怎么混得越好,越推三阻四了?”我想脱口辩解,可又觉得他们的责备不无道理,只得无言。

静默中一直没说话的三笠忽然开口:“如果变了动机,这里恐怕没有人会原谅你。艾伦,你就一直留在王宫吧。”她的话更叫我无地自容,被至亲同伴误会的屈枉令我面红耳赤几乎想哭。细心的莫布里特先生体谅到我的情绪,劝说他们:“别埋怨艾伦了,他在王宫单打独斗一定苦得很,只是对咱们报喜不报忧罢了。都消消气,听艾伦把话说完,好不好?”

多亏他的圆场,大家才重归冷静。我平复一下心情,继续说:“扎勒赛•沃伦斯疯狂迷恋权力。他在政治上固执己见,我此前两次劝他赦免罪犯,他都态度恶劣。而且他曾在酒后说过他恨兵长,因为兵长挑战了他的王权。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年前送你走时我就说过,最好的办法是杀了他。”阿尔敏说道:“如果说刚进宫时你一无所有,不能轻举妄动,那么现在你成了他的亲信,又是他的贴身侍卫,下手时机变多,怎么没想过杀他?”我迟疑回答:“确实想过,可总没有十足把握……”

韩吉小姐表示反对:“禁卫军由你统领,公主又倾心于你,这两点已是最安全的保障,你并无后顾之忧。可你拖延到现在,难道说你已经对公主和国王……有了感情?”我一惊,不假思索申辩:“没有!我和公主并无情分,至于国王,更是拿我像奴隶一样凌辱……”听到这里,阿尔敏痛心道:“那为什么还不动手?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在他的逼问下,潜藏在我心底的那丝杂念被迫浮出。我无奈垂头供认:“安芙彻娜是无辜的。失去母亲已经让她这样痛苦,如果我再——”“无辜?痛苦?呵,艾伦,”韩吉小姐失望地打断我:“你可怜她,谁可怜你?谁又可怜利威尔!”

她背过身去摘下眼镜,莫布里特先生为难地上前轻声劝慰。我的手发起抖来,胸口紧得窒息。又听三笠评判:“一牵扯到女人,你就优柔寡断。当初对待阿尼•里昂纳德,你也是这般瞻前顾后。”“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你也得看清形势处境,分清远近亲疏。艾伦,你若愿用利威尔的牢狱之苦换安芙彻娜的天伦之乐,我再无话可说。”韩吉小姐空前冷淡地表态。

道德困境逼得我穷途末路,令我无助得发狂。近趋崩溃之时,我听到埃尔文前辈平静的问话:“艾伦,还记不记得,巨人的本质是什么?”我愣住:“是……人类。”他接着问:“既然是同胞,为什么杀他们?”我无措道:“因为我们、要保护——”“那么他们的人生有多不幸,他们的家人有多痛苦,这些在我们挥刀的时候,统统不用考虑了吗?”前辈追问。我艰难回答:“可我们、别无选择……”

“正确。就是‘别无选择’。”埃尔文前辈缓缓地说:“如果矛盾能轻易用非暴力的方式化解,那么世间就不会有这样多战争。道德永远无法自圆其说,因为人类永远不会统一立场。若论悲悯之心,利威尔远甚于你,但即便得知巨人真相,他也不曾停止杀戮。你现在所欠缺的,正是他当年抉择两难的果断和背负罪孽的勇气。你既然享受过善良带来的快乐,如今就必须承担善良导致的痛苦。是举起匕首,还是坐以待毙?艾伦,请你连同利威尔的那份一起,认真考虑一下吧。”

经前辈点醒,我才明白当年兵长的伤痛何其沉重。那时我年少无知,并不很理解他对于巨人真相苦恼的感受,而如今数年过去,终于轮到我体悟到这番苦楚。默然思量许久,我站起身来,向埃尔文前辈深鞠一躬:“谢谢您。……我明白了。”

回宫以后我开始筹划刺杀之事。考虑到要尽可能在事成后减少可供追查的线索,我初步打算在出猎时下手,利用野外的地理优势掩盖痕迹。而当我斟酌走哪条路线能够抵达有利地形时,公主忽然造访。

她这次的言谈举止,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正常。她首先开门见山地告诉我,经过上次告白的事情,她发现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就算不做恋人,她也希望可以和我成为朋友。接着在交流中她谈了一些对历史和政治的看法,让我感到她是一位有主见与头脑的女孩,而并非我印象中那个傲慢冷漠的殿下。

最后临走时,她忽然停下,对我说:“既然是朋友,我便会尽朋友的职责。你若遇到难处或需要帮助,记得来找我。事无巨细,但凡能帮得上,我都会竭力而为。”她这样一说,我的心事被猛然勾起,片刻迟疑间已被她洞察,她当即表态:“有何需要?但说无妨。”

或许这是个机会……我斟酌一下,试探着说:“我有一位救命恩人,被关进了王都监狱。由于是政治犯,陛下那边我不敢去说,殿下可否——”“我会尽力向父王求情的,那个人是谁?”公主爽快问道。见她答允,我小心翼翼道:“他是原调查兵团士兵长……利威尔。”

听到这个名字,公主原本淡然的脸上出现了惊讶:“利威尔?我听说……他是和巨人之王一同谋反的叛乱分子?”“不!他是被冤枉的!”话一出口我发觉自己太过激动,只得勉强镇定下来说:“……殿下,我的表姐就在调查兵团任职,这些年对他的为人看得很清楚。请您相信,利威尔兵长是清白的好人。战争时期他作为最强战士一直拼尽全力保护着人类,至于最后放走将被处决的巨人之王,纯属出于怜悯,和谋反毫无关系。多年前他从巨人口中救过我的命,有过一段相处,我敢以人格担保,他绝对是一名忠诚尽责的军人。”

见我说得恳切,公主终于点头允诺,表示会尽力劝说沃伦斯。待我千恩万谢地送走她,拉克见我激动的样子,忍不住说:“艾连,我知道泼冷水不好,但还是想提醒你,陛下对政治犯向来深恶痛绝,而你那位恩人又和巨人之王有牵扯……安芙能否成功,很难说。”我也明白这一点,可多试一条路碰碰运气也无妨。我心安理得地这样想,但第二天见到公主的样子后,又感到歉疚了。

她来后屏退了旁人,和我单独会面,一开始就垂头说:“抱歉。父王态度坚决,我目前帮不了你。”其实这在意料之中,我并没有太过失望,忙说没关系。她依旧垂着头,梳到前面的卷发半遮脸庞,继续说:“等我登上王位,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是父王正值壮年,距我登基或许还有二三十载,不知你那位恩人……能否等到?”

我听了难免灰心:“利威尔兵长旧伤累累,加之狱中条件恶劣,恐怕……”“只要父王在位,你的恩人就无法得到赦免。或许,你可以先帮我——”说到这儿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却同时转了话题:“艾连,你真的忠于父王吗?”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她从平日点滴看出了我另有图谋,惶然道:“卑职对陛下一片赤诚绝无二心!”公主静默片刻,发出叹息:“我随口一问,你不必紧张。”闻言我才敢重新抬头看她,却意外发现她卷发旁脸上有片红印,没多想便问:“殿下,您的脸怎么了?”她一愣,伸手用头发遮了遮,不自在地说:“没什么……昨天父王动了气。”

得知因我的事而使她受此委屈,我深感愧疚,忙为自己引起他们父女矛盾道歉。公主不甚在意,平静地说:“你我既是朋友,这点小事当无须挂怀。我自幼没有朋友,难得遇见你这样一位,但愿能长久深交。我将努力尽早继位,一来助你释放狱中恩人,二来也能分担父王国事操劳。我于如今世间,论亲人只有父王,论朋友只有你,能为你们两人做些事情,即便艰难,我也甘之如饴。”

于是我那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又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友谊而动摇了。倘若公主对我仍如从前,我至少能勉强说服自己去做她的杀父仇人,而如今她以诚相待,我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已没了母亲,我竟要让她再失去父亲,成为彻底的孤儿。不仅如此,我还要欺瞒着她,利用她对我的信任,去实现我自己的愿望。这种事情……怎么能做?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心乱如麻。无论道德的天平往哪一方倾斜,我都会立刻遭受来自另一方的良心谴责。在这进退两难的怪圈中,我的潜意识慢慢朝着折中的方向发展,以致在偶然的契机下,触发了一个自以为两全的选择。

那天上午我照例侍奉着沃伦斯,一个行政部门的高官忽然觐见,讪讪报告说自己的儿子前一天在街上失手打死了两个平民,被抓进了王都监狱,想求国王开恩赦免刑罚。对于这种无关谋逆的犯罪,沃伦斯向来宽宏大量,只口头教育了一下那高官,便吩咐我去他办公的柜子里找一个木盒拿来。

担任贴身侍卫以来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木盒,交给沃伦斯后出于好奇守在一旁观察。待盖子掀开,只见盒中整齐码放着一枚印章、一支钢笔和一叠文件。沃伦斯拿出最上面一张,我赫然看到它题头处印着“特赦令”三字,不禁心脏一紧。

这张文件的主体内容已印刷好,只有犯人姓名与落款签字处留有空白。沃伦斯拿出钢笔在右下角签完名,又叫那高官过来用同一钢笔填好罪犯姓名,最后拿出盒中印章盖在落款位置。他命我收起木盒,同时把特赦令交给高官,说:“到了地方无需多言,只把这个亮出来,他们就会立刻放人。”

当我放好木盒回到沃伦斯旁边时,那高官已经走了。难耐内心躁动,我装作随口问道:“特赦令竟有如此威力,只是如何防止伪造呢?”沃伦斯像听了荒诞的笑话般说:“伪造?谁活得这么不耐烦?况且这纸、墨水和印泥都是特制的,是真是假一验便知,骗不了人。”

这个话题很快过去,而我心中,却扎根了一个大胆又疯狂的念头——我要为兵长,伪造一份特赦令!

陷于道德困境许久之后,这个契机的意外出现简直如同圣光般照亮我前进的路途。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够既实现我个人的梦想,又不伤害无辜的公主。我为这一发现而欣喜若狂,仔细想想各个环节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我作为沃伦斯手下最得宠的亲信,享有极大的人身自由。一切计划妥当,我急不可待盼望着中午的到来,在服侍沃伦斯睡下午觉后悄悄回到他处理政务的地方,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木盒。

我用激动得颤抖的双手打开盖子,拿出钢笔、印章和一张崭新的特赦令。目光扫过文件上的语句,我的心怦怦狂跳,勉强定一下神,我从旁边的日常文书里拿过一张有沃伦斯签字的纸垫在下面,然后拿起钢笔,吞了吞口水,以尽量自然的笔迹描出他的签名。暂时放下钢笔,我拿过印章,用力盖在落款处。最后又重新执笔,在第一行的姓名栏里小心翼翼写下L,e,v,i这几个字母。我写得那样虔诚又痴迷:胸口是暖的,眼眶是热的,嘴角是情不自禁咧开的——这个简洁的名字,却承载了我所有的敬仰与爱意。

一切完成后我全部检查了一遍,待确认无差错,便将东西收好归位,然后怀揣这张特赦令直奔宫门。我已安排好行程:先在门卫处要一匹快马,然后赶到监狱救出兵长,接着马不停蹄带兵长往调查兵团赶,争取晚上抵达,继而与大家商讨对策,最后带足物资和兵长一起离开壁内,趁着夜色跨越墙壁遗址,逃到人烟稀少的壁外去。

高度的亢奋令我浑身战栗,想到马上就能和兵长团聚,连即将踏上的逃亡之旅都显得无比幸福。穿过诸多宫殿园林,眼看宫门就在前方不远,我正激动地想狂奔过去,却听身后传来纷乱马蹄声与呼喊——“叶卡大人!”惊异回头,只见十几个我手下的禁卫跳下马来,为首的那个说:“大人,陛下午觉醒后见您没有服侍身边,十分生气,命属下找到您后立即带回觐见。”

按常理宫中除事态紧急外不得骑马,而且这次沃伦斯的午睡时间也比平日短上许多。我又惊又疑,决心不予理会,故作镇定道:“之前陛下命我去办一项重要任务,我需先出宫一趟,等回来后再去赔罪。”说完就继续朝宫门走。谁知与此同时,这群禁卫突然拔剑,整齐将我包围!

“你们干什么!”我大惊,只听为首那人说:“陛下有令,若大人抗命,就武力制裁捆绑押回。”接着就有两个禁卫拿着绳索上前,我想抵抗,苦于十几把剑抵着咽喉胸口等各处要害,只得被他们没收了武器,反剪双手绑在背后。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我不禁心慌意乱,路上连连询问他们沃伦斯为何动怒,而他们也不清楚,只推测说是因为我在他午休时擅自离岗。细想之下也有道理,毕竟贴身侍卫应寸步不离保障国王安全。

这样一想我稍稍心安,开始思量如何为自己开脱。而尚未想好时,禁卫已把我押进了主殿。没等我说话,王座上的沃伦斯就开了口:“艾连•叶卡,你在午后当值时,为何擅自离开?”我忙做出诚恳的样子:“陛下息怒!卑职当时忽然记起猎手队还有点急事未处理,一心想提高效率,便打算挤时间去去就回。”

沃伦斯面无表情道:“可你的下属看见,你离开寝宫后直接来了这里。”我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当时我一直留意着四周,明明没碰见过任何人!我下意识地看向殿内的那些侍卫,他们大多一脸茫然,而其中有两人微微邪笑着打量我。瞬间我明白过来,是我往日受的专宠招致了嫉恨,而这两个人,则是想要扳倒我的告密者。——我千算万算,却忘了算人心。

不清楚他们究竟掌握着多少信息,我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卑职经过此处时正巧风大,担心吹乱了陛下桌上公文,便进来整理了一番。”“既然你如此细心,那有没有拾到我丢的东西?”沃伦斯突然问。我愣住:“陛下丢失了……什么?”“本应还有八张,现在却只剩七张。”沃伦斯冷冷道:“盒子里的,特赦令。”

一语如同霹雳,我的心猛的弹到嗓子眼,僵直的舌头做着最后的挣扎:“卑职、不知道……”而沃伦斯狠狠一掌拍上桌子,喝令:“给我搜!”

殿内的侍卫顿时蜂拥而来,我双手被绑难以回击,他们人数又多,很快将我制服。那两个出卖了我的侍卫最先冲上来搜翻我的衣袋,眼看特赦令被其中一人找到,我当即一口咬在他手上,趁他松手痛呼之际叼起纸张用力吞咽——至少、不能让沃伦斯知道,我要救的是谁!

另一个侍卫扯着露在我嘴外的特赦令边角与我的牙齿抢夺,而那个被我咬过的侍卫抡起拳头猛击我的脸。见我仍死死咬住不松口,他索性举起佩剑的铁鞘狠狠抽我的后脑。金属的连续重击令我头昏目眩,嘴里和头皮流血不止,混沌中我一不留神,那张没咽完的纸就被他们拽出了口腔。而我眼睁睁看见,这张残片,正是写着兵长姓名的那一半!

困兽一样挣扎着,我看到侍卫把那半张纸呈给沃伦斯。他接过定睛一看,脸孔顿时扭曲:“竟然是他。”继而咬牙切齿对我笑道:“好、好得很!今天我就送他上断头台!”

“不要!!!”五雷轰顶般,我嘶声嚎叫,极端的恐惧甚至令我产生本能的呕吐欲望。而沃伦斯一甩手把那半张纸扔给近旁侍从,命令:“立刻去监狱,把这个逆贼就地处决!”

见那侍从领命离去,我心胆欲裂,发狂一挣竟将绑住手腕的绳索挣断,脱离束缚后冲过去一拳把那人打倒在地。“艾连•叶卡!”沃伦斯的怒吼从身后传来,我一震,回身扑跪下去,嘶喊:“杀了我吧!不要杀他!”

膝盖因用力过猛而被砸得失去知觉,脊椎也因沉重打击而挺立不住,我卑贱地跪趴在王座下一遍遍重复:“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不要杀他……”眼泪完全无意识地滴了下来,在地面溅出一片水渍。

“我现在无比好奇。”沃伦斯把一条腿伸向我低垂在地的头,用脚尖踢起我的下巴钩住,冷笑问:“你和这个叫利威尔的,到底是什么关系?”经此一问我如梦初醒,明白自己在此境地绝不可再自曝身份,便哽咽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巨人入侵,他拼死救了我们全家,这份恩情,我一直想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三番五次给犯人求情、为的就是这个!你讨我欢心骗取信任、为的就是这个!”沃伦斯暴怒,猛的抄起桌上茶杯砸下来,距离太近躲避不及,陶瓷在我额角撞成碎片,血一下子涌进眼睛里。视线嫣红模糊,半张脸也温热潮湿,剧痛与眩晕中我听到沃伦斯大骂:“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养着你宠着你什么都给你,你却要背叛我、去帮那个反贼!”“利威尔兵长没有谋反!”我声嘶力竭地辩白,而沃伦斯吼道:“全都想骗我!不是谋反,他为什么要救巨人之王!”

“因为他爱他!”

冲口而出两秒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垂头解释:“我表姐在调查兵团,了解这些年的事情。利威尔兵长很早就担任了巨人之王的监护人,时间一长有了感情,所以战后不忍心看他被处刑,才私自放走了他。”可沃伦斯毫不为之所动,伸一只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阴沉道:“少编故事了。为了一个怪物,不惜让自己身败名裂、甚至赔上性命?呵呵,我、不、相、信!”

我被勒得几乎窒息,呛咳着挤出话来:“虽然不是、亲骨肉……但他对他、视如己出……为人父母,哪个不珍爱儿女、甚于生命……陛下也做父亲,应该能——”

“闭嘴!”沃伦斯暴跳如雷,钳住我脖子一把将我摔开,疯狂高喊:“来人!上鞭刑!上鞭刑!”这一摔令我眼前发黑,迷茫中感到两边有人过来拉扯我。我勉强聚焦目光,看见身旁站着一个手执皮鞭的健壮刑吏,其他几个则扒掉我厚实的外衣,把我按在了地上。

“陛下!事情都是我干的,罚我一个人就好,放过利威尔兵长吧!”我吃力昂起脖子乞求,可沃伦斯充耳不闻,向刑吏喝令:“一百鞭,给我狠狠地打!”直到听到这个数字,我才惊觉沃伦斯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兵长还在牢中苦等,而我难道、就要这样……头脑一片混乱,绝望中我听到鞭子呼啸着被扬到高空——

“住手!”安芙彻娜的呼喊从门口传来,我从未感到她的声音这样动听。刑吏高举的皮鞭被迫顿住,我在压制下奋力回头,看见安芙彻娜提着裙摆跑进殿门:“父王!你要打死他吗?他救过你的命!”

她在殿中站定,面色泛红气喘吁吁,想必是闻讯后匆忙赶来。如同即将溺毙时抓到一块浮木,我挣扎甩脱按住我的几个刑吏,跪爬到她脚边哀求:“殿下!救救利威尔兵长!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的样子一定悲惨至极,她脸上竟露出了罕见的怜悯神色,蹙眉看了看我,继而向沃伦斯建言:“父王,事情始末我已听说,若论罪责,当只追究叶卡大人,而与那位利威尔先生无关。”

“什么先生!明明是反贼!”沃伦斯气得扫落桌上一切物品,指着安芙彻娜和我骂道:“我知道了,你们是一伙的!你那天来劝我放人,就是和他串通好的!”“我请求父王网开一面,只是心有所感就事论事。”安芙彻娜不卑不亢回答:“利威尔先生战争时期立功无数世人皆知,若他有心要反,又何苦为保壁内与巨人舍命厮杀,而不借助与巨人之王的私交趁机倒戈?而他在巨人之王能力尽失、毫无利用价值后放他生路,显然出于慈悲之心。当年将此功臣下狱,民众已有怨情,今日竟要因旁人过失将他处死,父王意欲如何平息民愤?”

沃伦斯被她驳得语塞,忍怒片刻说:“姑且留他一命。但这个艾连•叶卡,休想活过今日!来人!继续上刑,打死为止!”我尚沉浸在兵长已幸免于难的欣慰中,刑吏已将我重新按住。“等等!”安芙彻娜突然喝止将要挥鞭的刑吏,对沃伦斯说:“父王处置侍从,我本不该过问。只是叶卡大人于我有过救命之恩,不得不为之求情。”

“你给我适可而止!他伪造特赦令,是证据确凿的死罪!再加上他之前种种试探,分明就是蓄谋已久、处心积虑!这般奸诈之人,必须铲除!”沃伦斯咆哮。而安芙彻娜冷静说道:“父王如此评价,连我都替叶卡大人冤屈。大人对父王的耿耿忠心有目共睹,舍生忘死天地可鉴,待官至高位后乘便谋些私心,实属人之常情。况且父王是否想过,叶卡大人为何一直隐瞒心愿,甚至今日悄然犯此大罪?大人侍奉父王已久,体贴父王憎恶逆犯,不忍令父王动怒伤身,却又天性淳善知恩图报,惦念狱中恩人。两相权衡下,才决定舍弃自身铤而走险。相信大人今日若真事成,也必会给父王一个交代吧?”

安芙彻娜向我暗使眼色,我明白自己此时也应说点什么,便附和道:“是、是!卑职对陛下尽忠竭诚,绝不愿做背叛之事!今日不得已犯下大错,原本便打算报答恩人后立刻回宫自首——”“既然知道有罪,就不用再废话了。打!”沃伦斯执意下令。

我刚想再辩解一些,安芙彻娜就高声说:“父王!那年出猎遇险,是谁奋不顾身把扑向您的熊杀死?那年毒蛇缠身,是谁豁出性命徒手帮您抓走,自己被咬得中毒不停吐血?您在野外扎营,是谁站在冰天雪地里守卫着您的帐篷寸步不离?您在宫里安睡,是谁整夜在门前站岗不眠不休?父王,多少年才得遇这样一份赤胆忠心,一旦抹杀,今生您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一番陈词掷地有声,沃伦斯似乎竟也受到点触动,一拳捶在桌面上低头不语。“伪造特赦令本是死罪,念你往日有功,父王恩慈饶你性命,刑责减半。”趁沃伦斯沉默空隙,安芙彻娜回身,淡然对我说:“艾连•叶卡。五十鞭,自己去领。”

虽然惩处仍重,但这已是她能提供的最大限度的援助。劫后余生的庆幸浮现,我感激地谢过她的恩情,踉跄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出了殿门。天色已经昏暗,想到原本这时已能和兵长相见,泪水再度充盈眼眶。刑吏推搡我向施刑处前进,我失魂落魄地磕绊跟着,直到手脚全都被绑在刑架上,头脑仍旧一片空白。

唤回我意识的,是鞭子落在身上的痛楚。宫廷里的刑罚果真如传闻一样严酷,刚开始我尚能咬牙硬撑,但很快就在沉重的鞭打下忍不住叫出声来。从背到腿每寸皮肤都仿佛被撕出裂口,血从绽开的皮肉间涌出,又被再度抽下的鞭子砸中,溅到四周或甩向空中。

我的肉体和精神陷入了背道而驰的矛盾:肉体伤痕密布剧痛难忍,渴望逃避鞭笞获得赦免;而精神却不能宽恕自己救不了兵长的罪过,希望这具无能的躯壳被施以更加狠厉的惩罚。我知道他从不会怪我,可我自己无法原谅自己。那从当年被他拯救之日就积淀起的自责,如今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从我绽裂的皮肉里随鲜血涌出。

带着这份赎罪的心情在鞭下煎熬,我虽告诫自己要清醒承受,却还是中途晕厥过一次,浇了盆冷水才得以继续。残缺印象中,最后似乎是拉克跑了进来,我只看见一眼他惊恐万状的脸色,就再度昏死过去。

养伤期间,我受刑失宠的消息在宫中像瘟疫般传开,不仅往日常来奉承的外人作鸟兽散,就连猎手队里的成员也开始与别的权贵频繁走动了。医生吝啬开药,仆役也不愿服侍,拉克便接手他们的工作,亲自照料我的伤势。另有之前沃伦斯送我的两个舞女,因感激我平日的礼敬优待,甘愿留下充当侍女。仅在他们三人的照顾下,我的鞭伤虽然愈合较慢,但好在没有感染恶化。

拉克因我的遭遇深感痛心,为我上药时曾感叹:“那个巨人之王真不是东西!只顾自己逍遥,还不如你这个局外人知恩图报。人类最强为他赔上后半生,太不值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谴责与我自己的愧疚混在一起刺进心中,我只能把无端流下的泪水藏进枕巾。趴在床上无法下地的两个月里,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这样的拷问。待刚能慢慢行走,我就焦急去见沃伦斯,对挽回局面还抱有一丝幻想。

入秋后阴雨连绵,我瞒着拉克悄悄出门,往沃伦斯的宫殿赶。路上我已构思好该说什么,可抵达外殿之后,侍卫却拦住我不让再进:“大人,陛下不接见您,请回吧。”我努力请求通融未果,却见那两个当日告发我的侍卫踱步而来,奚落道:“你虽未被裁撤,但已名存实亡,陛下说了不再见你,叫你自生自灭。”

我终究被他们赶出门外,心灰意冷下伞也未拿。一瘸一拐走在雨中,仿佛看见最后一道透出光亮的门扇也被砰然关闭,我的世界彻底沦为无望的黑暗。回到住所我发起烧来,未痊愈的刑伤也开始溃烂。病痛缠身的昏迷中,我仿佛看见兵长瘦骨嶙峋地坐在栅栏后面,哀伤地问我:“艾伦,你怎么还不来?”

无数次从这样的梦魇中惊醒,我一遍遍挣扎跑到那个暴君的殿门前,然后一遍遍被侍卫打骂驱赶。也曾去求公主说情,而她同样无能为力。山穷水尽的我回到居所,整日整日在园林里呆坐。秋越发深,从前枝繁叶茂的绿树如今叶片全落,只剩光颓的枯枝,一如我前功尽弃的旅程。

无力,无助,无望,少年时血管里澎湃着的滚烫液体,如今一点点冷却变凉。我才发觉人生最大的痛苦并不是痛苦本身,而是明明承受着这份痛苦,却没力量改变,没办法挣脱,滞留在绝境里看不到未来。从前的我遭遇悲哀,小则呜咽一阵大则嚎啕一场,总归能够纾解,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挥之不去的郁结,沉甸甸压在心上,仿佛随时能挤出鲜血。

太多陌生的情绪缠绕住我,而唯一能安抚我的人不在身边。沉重的思念令我迫切寻觅着与他重逢的机会,然而禁卫始终不放我出宫,即便闯得出去,王都监狱也不会容我进门。苦苦尝试中秋去冬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顺利出宫和探监的方法。

每年的12月24日下午,政府所有官员要进王宫向沃伦斯做年终述职,然后带着赏赐回去过圣诞假期。王都监狱的典狱长自然也在其中,而我的目标,则是他随身携带的腰牌。有了那个,虽然不能发号施令,但至少可以在王宫和监狱畅行无阻。当我在为如何把腰牌弄到手而发愁时,留在猎手队服侍我的两个舞女自告奋勇说会帮我。

24号傍晚,官员们述职领赏后陆续离开王宫时,这对舞女姐妹精心打扮,成功把典狱长引到了她们的住所。屋里炉火旺盛熏香浓烈,加上两位美人拉扯劝酒,典狱长乐呵呵把那加了药的酒一杯杯往下灌,不一会儿就迷醉在地不省人事。我深深谢过她们的帮助,拿走典狱长的腰牌直奔宫门。守卫向来验物不验人,见我手持腰牌,没怎么盘问就放了行。我便跨上备用马匹,心潮澎湃地向监狱驰去。

夜晚已经降临,王都的平安夜一派繁华,街巷到处是五彩灯光。透过一扇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到人们在家中与亲属欢聚一堂共享晚餐。但他们的幸福和温暖,由那层玻璃与我隔绝,窗外的我,只能打马狂奔在冰天雪地里,企盼能有幸看一眼那无法和我团圆的亲人。

监狱地处偏僻的郊区,我抵达时间较晚,大部分职员都已下班,只有少数狱卒留守。见我拿出上司的腰牌,他们不免疑惑,我便说是典狱长派我前来视察,他们看我身穿王宫制服,也就不敢多问,恭敬把我请了进去。我装腔作势地问了一些工作情况,期间得知所有钥匙均被典狱长封藏。明白不可能救出兵长,我只得提出要去各层巡视,以求能见他一面。

平安夜的“恩典晚餐”已经发放,一路上看到形形色色犯人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我走着走着就湿了眼眶。担心随从在身后的狱卒起疑,我打发他们回去,不要再跟着我巡察。待他们全部离开,我径直下楼,一层又一层,脚下飞快却又两腿发软,几乎是半滑半摔着奔到了最底层。在昏暗的火把光下摸索前行,我的眼睛饥渴搜寻着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

铁栏外放着一盘圣诞加餐,却丝毫没有动过的迹象。栏杆里也显得空空荡荡,我上次来时见过的木桌木床似乎都消失了。我感到意外,小心翼翼地过去,向里面遥遥张望。

然而我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形象——背对着我歪斜靠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上,搭着薄被的双腿蜷起来抱在怀里,凌乱的头发遮住脸孔垂了好长,满是破洞和血迹的衣衫下露出疤痕狰狞的皮肤。这副骨瘦如柴的躯体佝偻着肩背,正把自己努力缩成一个渺小的团,有什么像动物一样含糊不清的音节,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飘进昏晦的虚空。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个人察觉不到的角落,恍惚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可迷茫转头时,这间牢房门上挂着的名牌赫然闯进我眼帘——Levi。

仿佛有颗子弹突然打进胸膛穿透心脏,我痛得眼前发黑,腿一软就要摔倒,勉强扶了下墙才瘫跪在地。五米之外的这个人,比孩童还要弱小,比乞丐还要可怜,我完全没有能力,把他和我记忆中那个强大又威严的利威尔兵长扯上半点联系。……是他吗?真的是他吗?究竟是怎样的苦难,才能把他折磨成连我都认不出的模样?

我哆嗦着张开口,一声“兵长”却卡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当年信誓旦旦说会救他,如今前功尽弃一事无成,还有什么脸见他?有什么脸见他啊……当我彷徨的时候,那蜷缩墙角的枯槁身体颤了颤,然后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比刚才更响的声音。而这一次,我终于听清,那并非是什么言语,而是支离破碎的呜咽——他……在哭?……他、在哭啊!

除去多年前那场恶战班里前辈尽数惨死,我何曾见这位坚毅的长官流过一滴眼泪?而如今——伸出的手垂下,张开的口闭合。这样没用的我,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无能为力了吗?告诉他承诺落空了吗?央求他体恤吗?哀求他原谅吗?三年了,距上次见面许诺救他已经三年了,我却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没做到!他一定、对如此背信弃义的我,失望透顶了吧……

铺天盖地的负罪感中,我听到上空隐隐传来的钟声。与此同时,他微微抬起头。——不!快跑、快跑、不要被他发现!我不敢面对他,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听他问事情的进展!慌不择路地往回跑,可即将踩上第一级台阶时,我的脚步又顿住。钟声……?是、零点。是、圣诞节。是、他的生日啊……!

难道连在这样的日子,都不去见他一面吗?我艰难回头,望向那个羸弱的背影。钟声依然在寂静的楼层里回荡,却渐渐被另一种音盖过——“艾……伦……艾、伦……”他喑哑地呼唤起这个名字,像寒冰铸造的匕首捅进我的心脏,锋利的刀刃在血液里一点点融化。他还在期待着啊,期待着那个我没兑现的承诺,期待着那个我没给他的未来……对不起!对不起!兵长、对不起——

再也无法承受这愧怍,我连滚带爬地向楼上逃去,把他的哭声抛弃在幽冷的阶梯下。……我没脸见您,我不敢见您,我怕看您失望的眼神,我怕听您宽慰“没有关系”,我怕再一次许下欺骗您的诺言,我怕再一次辜负您殷切的期待——我是个、不配被您爱的胆小鬼!

跑回顶层,我勒令狱卒给最底层那个重要犯人改善条件多加照顾,然后在他们唯唯诺诺着手去办时离开监狱,驾马向王宫狂奔。庆祝圣诞的烟花连绵不绝在夜空绽放,我记起兵长三十七岁生日的那个夜晚,记起那夜他对我说的“喜欢”,记起那个战争结束后一起去墙外生活的约定,记起我懵懵懂懂叫他的那声“爸爸”……

胸口又是一阵绞痛,头也跟着眩晕,骑在马上的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意识到时已摔下马背扑进积雪。趴在疏松的雪堆里,我的脸孔挨着地,泪水将近旁的雪粒消融。我又想起了刚才在狱中目睹的画面——他蜷曲的身形、他脏乱的长发、他遍体的伤疤、他无助的哭泣……艾伦•耶格尔,你这个、废物!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我弹坐起来狠狠扇自己耳光,血和泪一起流淌下来,又被凛冽刮过的寒风冻结。雪片飘飞的夜空中,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想必也没有所谓的神灵。我的善良、我的仁慈、我的悲悯,除了给我爱的人造成更深的伤害外,竟没有带给我哪怕一丝的回报。有什么用?连最亲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要这些繁冗的道德枷锁、到底有什么用! 

翻身上马,我连夜赶回王宫。到达时尚是凌晨,我把腰牌塞给昏睡的典狱长,让舞女去打发他出宫,然后回到住所洗漱一番整理仪容,换上干净的制服。处理完毕已是早晨,我径直向沃伦斯的宫殿进发。门口的侍卫自然不让我进,我二话不说就大打出手,硬闯了进去。

“你要造反吗?”那个暴君阴沉问我。“卑职不敢。”我直接跪下,说:“今日圣诞,意义重大,卑职愿以此为契机向陛下请罪,期求获赐宽恕,与陛下前嫌尽释重归于好。”“你犯那样大的罪,还想怎么跟我重归于好?”沃伦斯嗤笑。我伏地应答:“卑职近来数月一直闭门反省,深为自己的荒唐过失追悔莫及。如今卑职已经想通,那个犯人于我毫无益处,而主宰我前途命运、掌控我衣食荣辱的,是陛下您。我敬畏您、崇拜您,视您为偶像和主人。我甘心做您的奴仆,愿意为您去做任何事,只求您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几个月不见,更会说话了嘛。可这种花言巧语,我听过太多了。来人,去把那个挨饿的东西抬来,连着笼子放到外面广场上。”沃伦斯吩咐,侍从当即领命去办,很快听到外面的嘈杂搬运声和隐约的嗥叫。沃伦斯抓起我衣领拖到门口,指着前方笑道:“和你一样,这家伙也犯了错。我罚它三天没吃东西,估计已经饿疯了。你不是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那就空着手进去,要么杀了它,要么喂饱它。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然后永远滚出我的视线。”

广场上的铁笼里,是一匹体型硕大的狼。它在笼中喘息着转圈,扑打栏杆把头向空隙里挤,露出饥渴的眼睛与滴着唾液的嘴巴。自从午夜见过兵长的样子,就再没什么能令我心绪波动。我平静地由跪地站起身,对沃伦斯说:“卑职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陛下宽恕前罪,容卑职再度效力服侍。”沃伦斯则轻慢地笑:“想求我恕罪?呵,先活着出来再说吧。”

我不再耽搁,边脱外衣边向铁笼走。远处拉克正在赶来,大声喊我求我站住。我没有理会,把衣服扔在地上,弓身钻进笼子的外层。侍卫当即锁上笼子,然后将内外两层间用于隔离的挡板抽走。消除阻隔的同一时刻,那匹饿狼就咆哮着从对面扑来。它的目光里流露出极端的渴望,想必已经被痛苦的现实折磨得再也承受不了。——而我,也是一样。

纵然铁笼低矮狭小不足以满足人类直立与格斗的需求,但这对我毫无影响,因为我的身体和心已经全然化为野兽。它的指爪插进我肩臂里刮出血槽,我则把它的前肢扭断;它咬住我的腿撕扯,我则猛力踢跺它的胸腹。我听到它绝望的悲鸣,看到它绝望的眼睛里映出的、绝望的我自己。它便是我,我便是它,我们的愿望是那么简单,可连那一点幸福也被残忍剥夺,不得不卷入命运弱肉强食的角斗,为可怜的心愿拼得你死我活。

麻木得感受不到疼痛,我骑到它身上压住它挣扎的四肢,俯冲下去咬开它的喉管,大口吸取它的血液。它的生命飞快涌进我的身体,抽离灵魂的躯干渐趋疲软。……已经不会再痛苦了,做一个有着羊群、草原和母亲的梦吧。我将继承你生存的意志,将前路的苦难承担。安息吧,我的伙伴。

牢笼外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抱起它鲜血淋漓的尸首向门走,侍卫愣了几秒才打开锁。出了铁笼,我来到沃伦斯面前跪下,把我那死去的朋友举过头顶,说:“这便是卑职对陛下的忠心。”片刻后,他的笑声打破沉默:“好一条忠主之犬!愿意进去,是诚;活着出来,是勇。艾连•叶卡,你赌赢了。”

我赢了。而这只是起点。我还要赢更多、更多,直到把我应得的一切,重新夺回手中。这一次,我不会再有丝毫的犹豫——哪怕毁灭别人的幸福。兵长,请再等等,稍微等等,我会救您出来,一定会救您出来!您知道吗?现在我终于明白,能够把人变成魔鬼的,不只有恨。还有……爱。


【关于想念】(下)
[利威尔篇]

自那夜与艾伦重逢后,我的牢狱生活在精神层面有了极大的改善,仿佛一线曙光照射进混沌黑夜,明亮的色彩驱散所有晦暗。

告别后的第一年,我活得十分努力。我开始认真对待每一顿饭,不管狱卒带来多么糟糕的食物都全部吃光,然后向目瞪口呆的他们要求再添一些。若恰好遇到有点良心的狱卒当值,就会去给我加,顺便感叹一下我与往年判若两人的饭量。有什么稀奇?艾伦要救我出去了——我可不想团圆时因面黄肌瘦被他唠叨,要有劲儿一脚踹得他闭嘴才行。想到这儿,彷佛已经真的踹上了那个围着我转的臭小鬼,我愉快的心情渗透到眉梢嘴角,又给前来送饭的狱卒平添了一分惊愕。

在旁人无法理解的欣悦中,我充实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每天都会在牢房里锻炼,手脚上的锁链重量恰好充当了健身器材。出汗之后再用毛巾蘸水擦一遍身子,觉得冷就赶快擦干,钻进被子抱住艾伦的皮衣。除去没法晒太阳外,我的生活其实也不算坏。

闲暇时光里,我照旧坐在木桌前翻看词典,然后用纸笔给艾伦写一些类似日记的东西——“艾伦,今天过得怎么样?不用太拼命,我在这边还可以。”“艾伦,春天到了吗?现在盖着你的衣服和被子睡觉有些热。可我不想把它收起来。”“艾伦,今天我的饭里居然有半个鸡蛋。你有鸡蛋吃吗?应该每天一个,你还能长。”“艾伦,你在哪儿?我一切都好,就是想见你。今年我生日,你还会来吗?”

我在纸上写下这些平淡的闲聊,然后想象着艾伦的反应和回答,在自娱自乐中打发千篇一律的时光。但这已不像从前那样硬熬日子,而是充满期望的等待——艾伦会来救我的。他的出现让我开始相信奇迹,我了解他执着的性格,也了解埃尔文他们精明的智谋,所以我几乎能够确信,自己终将重获自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艾伦许下诺言的第一年,我的梦大多是快乐的。有时梦见艾伦飞奔过来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有时梦见艾伦坐在桌子对面傻笑着看我吃饭;有时梦见艾伦趟着水摸鱼,我则在湖边笑他被鱼尾巴甩了一脸水;有时梦见从一个温暖舒适的房间醒来,艾伦坐在床边递上一杯红茶,我问:“这是哪里?”他说:“这是我们的家啊。”我又问:“我不是在监狱吗?”他笑着回答:“您在说什么?那是梦吧。”

……对,是梦,是突如其来的噩梦。如果没有这场噩梦,我和艾伦早已过上了那样恬淡安宁的生活吧?好在这场噩梦,很快就要被艾伦唤醒,他将给我一个真正美好的现实。每当这样宽慰自己,梦境和现状的反差就不会令我太过难受。在狱卒不巡视的时候,我常常把藏匿于被子下的皮衣拿出来,抱在怀里抚摸绒毛,埋头其中感知气息。这时我会感到与艾伦的距离拉近,即使相隔千里,也如同拥在怀中。那份期待的喜悦,足以抵挡思念的悲伤——我知道那些美梦都会成真的,艾伦。我等着你,等着奇迹降临的那一天。

地下空间虽然理论上冬暖夏凉,但因囚衣始终单薄,到了冬天依然寒冷难耐。我担心狱卒抢夺,一直没敢明目张胆穿艾伦的衣裳,以致再度生了冻疮。但我并不介意,因为我对平安夜的盼望远远盖过了疼痛。距上次分离已近一年,圣诞的降临,是不是也意味着……艾伦的到来?

告别后的第一个生日,我抱着艾伦给的衣服,握着艾伦送的贺卡,坐在铁栏前等待。我确信这次自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头脑空白,因为这次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这些我已经写好草稿烂熟于心,只盼他逗留的时间能长一些。

晚餐送来时我很是激动,看清那只是一个普通狱卒后我也没有灰心,把那盘食物趁热吃了一点,然后怀着莫名笃定的信念继续等他。午夜钟声传进来的时候我又紧绷起来,可在钟声结束很久之后,楼层里依然一片寂静。我的信心终于开始动摇,坐到更加凑近栏杆的位置,揉一揉我那日渐昏花的双眼,聚精会神盯着外面,担心一不留意就错过了艾伦。

我一直等、一直等,等得饭菜凉透,等得全身冰冷,等得狱卒送来了第二天的早饭……直到极度的困倦迫使我合上眼皮,我才慢慢有点明白——艾伦不会来了。不会听到他说“生日快乐”。不会看到他又长了多高。不会隔着栏杆和他拥抱。也不会用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做了整整一年幼稚的梦。艾伦必定在努力为救我奔波,况且监狱也不是能来去自如的地方,我怎么会天真到认为他每年都会来看我?……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吧。是被奇迹迷住了心窍吧。回首分别后的这一年,我哪刻不沉浸在美好梦境里,何曾考虑过真正的现实?也或许我清楚这样的现实,却把自己麻醉在艾伦明亮的承诺里,尝试用伪装出的快乐去面对生活。

然而,无论是何原因,我的幻想都在这一天破灭了。我知道自己本就不该怀有如此热切的期待,但失落的情绪还是从胸腔缝隙里滋生出来。想见艾伦。哪怕不能立刻跟他走,仅仅见上一面也会让我满足。……没关系,我可以再等。我相信一定会等到。

告别后的第二年,我渐渐活得力不从心。起初倒不是因为情绪,而是入狱三四个年头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长久的阴潮侵蚀进骨头,四肢和腰椎日渐像泡在凉水里一样又冷又疼,躺在床上时常痛得无法翻身,稍微一动椎骨就如将要折断。每当这时我只能僵直平躺,手里抓着艾伦的衣裳抚过绒毛,企图沾一点昔日照耀其上的阳光,挡一挡周身的湿冷。

腿上的陈年旧伤非但不安分,还联合庭审时受的夹棍刑伤一起与我作对,加上脚腕固定的镣铐重量,我连行走都越发吃力,不得不降低了平时锻炼与打扫的频率。这样一来我只得用读书写字打发多余的时间,可我的视力也被长期的暗光损伤不少,词典上的字总看得不甚清晰。至于写字就更困难,常常是估算着落笔,笔画是否衔接,间距是否合理,这些一概不知。

依然对未来怀有期待的我,不愿让身体就此垮下去,试图用饮食来平衡亏损。而事实证明,机能的退化往往是整体性的——我的脾胃也没有前几年好了。虽然努力地进食,但每次都或多或少会剩一些,这在之前是稀有的情况,因为牢饭原本就给得不足。有几次我为健康着想拼命把东西往下塞,勉强吃完的结果却是不一会儿尽数呕出。不明原因的胃疼频繁起来,而这种慢性疾病监狱是不会过问的。

身体的衰弱终究影响到了精神,我对未来的信心,不再像上一年那么坚不可摧。担忧与焦虑的情绪不可避免地滋长,渗透进带着病痛的睡眠——在艾伦离开的第二年,我的梦境开始褪色,灰暗的雾气渐渐弥散。

我看见艾伦站在铁栏外对我笑:“兵长,我来接您了!”牢门和镣铐不翼而飞,我走出去,被激动的艾伦抱住。“走,我带您回家!”他拉起我走向楼梯,我紧紧跟在后面,心潮澎湃地登上一级级台阶。那阶梯又高又长,望不到尽头,我越走越累,想停步歇息片刻,却见艾伦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艾伦,等我一下!”我大声喊他,但距离太远他没有听见,仍向上走。“艾伦!艾伦!”我喊得嗓子干哑,可他还是不回头,背影缩小至消失不见。我慌了,拼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追赶,可那台阶竟变得像悬崖一样陡峭,我脚下一滑就摔回了原点——最底层的牢房,朽烂的木床上。

类似的梦,我做过很多。每一次,艾伦的笑容和拥抱都是那样真实。每一次,我都深深相信这次不再是梦而是现实。可每一次,我都跟不上艾伦的脚步,在呼喊和奔跑中越落越远,眼睁睁看他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然后被痛苦的窒息唤醒梦魇。僵在床上心有余悸地喘息,我一遍遍告诉自己,真正的艾伦是不会丢下我的,他会跑回来,扶我,背我,陪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可梦里那份失去的恐惧久久盘桓,怎样驱赶都无法彻底消散。

或许因为明白,即便团圆,我和艾伦终究也会……迎来那样的结局吧。二十岁的差距,必将有一天相隔生死。当他还有余力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进时,我已丧失力量垂垂老矣。我会永远离开艾伦,去一个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每当想到这里,胸膛里的钝痛都会盖过身上其他一切伤痛,令我更加期盼能早日与他团圆。

告别后的第二个生日,我怀着比上一年还要深沉的情感坐在铁栏前等待。送来晚餐的仍是普通狱卒,那丰盛的饭菜激不起我的食欲,只吃了两口就推到一边。皮衣的兽毛已经脱落大半,贺卡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我固执地捧着它们枯坐,一直坐到圣诞钟声响起——零点了,艾伦。来祝福我啊。来拥抱我啊。来带我回家啊……

双手抓住纹丝不动的冷硬栏杆,我趴到上面,努力探头出去极目眺望——昏黄的火把,灰黑的台阶,空荡的楼层……没有艾伦。没有。

狱卒送早饭来时,奇怪地问我在看什么。送午饭来时,问我怎么还在看。送晚饭来时,怀疑我脑袋生了病。直到二十五号过去,二十六号的早饭送来时,我才恢复常态,阻止了想要叫医生的狱卒。——我只是在验证猜想,这个结果反倒给我一种预感应验的安定。艾伦一定有很多事要忙,不可能频繁地冒险来与我见面。……可那缠绕周身的失望,因何而来?

必定不是对艾伦。我坚信着他的承诺,从不怀疑他的真心。那么……是对我自己吧。这日渐衰败的身体,这日渐嚣张的病痛,这日渐流逝的生命……双目失明前,还能再看他一眼吗?意识痴癫前,还能再同他说句话吗?人生终结前,还能再陪伴他一点时间吗?奇迹的诞生需要光阴的积淀,而如今的我,真的能等到……它降临的那一天吗。

在茫茫的惶惑中,我步入了告别后的第三年。两年前平安夜艾伦到来带给我的能量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我只能凭借回忆与期望强撑自己苟延残喘。我挣扎活着,忍着干呕吞咽食物,忍着疼痛锻炼身体,在看不清纹理的纸上凭手感写下模糊的字句激励自己——“奇迹”、“坚持住”、“艾伦会来的”、“和他去墙外旅行”、“心愿一定都会实现”……

当关节和胃疼得难以入睡时,我就抱紧那件揉得快要碎开的毛皮衣裳,攥住那张旧得不成字迹的生日卡片,趴在床板上将一张张纸写满他的名字——Eren , Eren,Eren , Eren , Eren……每当勾勒这些笔画时,身上的病痛仿佛都能得到暂时的缓解。然而数月之后,一场始料不及的变故乍现,连我仅存的这点慰藉,也一并夺走了。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寻常得令我毫无即将失去心爱之物的准备,仍如往日般坐在木桌前,一手捂着隐痛的胃,一手翻着破烂的词典。静谧中光线忽然一变,我抬头,发现外面离得最近的那个支架松动了,火把歪斜出很大角度。它就在桌子上空附近,这样一歪很影响我看书,而又装在我够不到的墙上,只能等狱卒送饭时让他帮我摆正。

狱卒来后听了我的要求,敷衍地伸手碰了碰,支架依然歪着不少。他便说:“弄不正,坏了。”我请他找人维修,他却不耐烦地走了:“修什么修?给你照亮已经够意思了!”无可奈何的我只能坐回桌前,塞几口刚送来的干面包,然后继续看书。可我视力已经不好,加上光线比平时更暗,没一会儿就头昏眼花,便离开木桌躺回床上,抱住艾伦的衣服,疲惫地慢慢睡着。

我罕见的做了一个快乐的梦。梦中是一个和煦的春日,我和艾伦在太阳下重逢相拥,温暖的感受真实无比……嘈杂叫喊声惊醒美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满目金红。牢门已经打开,几个狱卒手忙脚乱把我往外拖,同时听清他们喊的是——“着火了!”

着火了?……着火了!

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临近门口的我悚然一震,一头扑回牢里,却被四五个狱卒拽住手脚上的长链猛力向外扯。“我要拿东西!里面有东西!”我拼命挣扎锁链的拉力,看见烟尘中木桌已完全笼罩在火里,桌旁的木床也迅速烧到一半。而剩下的半张床上,有枕头、被子,和枕下的贺卡、被下的皮衣——来得及!还来得及!

“哪有东西!拖住这疯子!他死了咱没法交代!”狱卒头目喝令的时候,火已烧上了被子。我真的疯了,一股着魔的力量涌进衰弱的身体,竟使我挣脱了多人的扯拽,冲向挡在门前的狱卒头目,将甩着铁链的拳头抡上他的脸。血溅进我眼里,可那红色之刺目于我而言抵不过火光的万分之一。

头目倒地的同时,周围的十几个狱卒喊叫着挥起随身的棍棒朝我扑来。当又打倒两个后,我惊恐看见,床上的被子已全部烧着!那里面、是——我彻底顾不上打斗,一心只扑向关闭的牢门。可越聚越多的狱卒挥舞越来越密的棍棒砸下来,像山崩坠落的石块淹没我,令我屈了膝盖,弯了脊梁,折了伸向栏杆的手臂。

感受不到骨头断裂的痛,我的意识停滞于面前耀眼的金红。火焰早已蔓延上枕头,整张床连同一旁的桌椅全部吞噬其中。浓烟里我恍惚听见有人喊:“不用管了!烧光这些就会灭!”……烧光?趴伏在地的我再度弹起来爬向栏杆,而一记闷棍劈头打下,剥夺了我所有的感知。

醒来的时候,我仍旧在那间牢房里。身上是陌生的被子。身下是铺地的干草。衣服遍布破洞和血污。右臂裹着绷带和石膏。只剩离得最远的那个支架上燃着火把,极暗的光线投进空空荡荡的牢房,照射在堆积灰烬的地面上。从前的桌椅床铺,稿纸笔墨,翻烂的词典,囤积的书信,棉被中的兽毛皮衣,枕头下的生日贺卡——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从草堆慢慢爬到地面,我用尚能移动的左手扒开灰烬,而指尖所碰之处尽数化为粉尘,连一星半点残片都寻觅不到,更无可能认出哪片尘埃原本是哪件物品。我单手捧着一把灰烬,就这样呆坐在地上。感不到饥饿,感不到困倦,感不到疼痛,就像置身梦中。这只是一个噩梦吧?醒来后我还可以拥抱艾伦给的衣裳,还可以抚摸艾伦送的卡片,还可以尽情地在纸上写满艾伦的名字……

可无论多少次醒来,我都找不到它们的存在。那些曾经慰藉我思念、赋予我力量、寄托我幻梦的东西——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躺着,坐着。昏睡,发怔。栏杆外放下一顿顿饭食,再一盘盘原样撤走。全身没有一处不作痛,而又痛得那样独立,仿佛这具空壳与我自身无关。光阴被无限地拉长重复,不知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后,有一天我终于想起了自己从前的心愿,费尽力气爬到铁栏前摸起面包狠狠啃咬——我要等艾伦来、等他带我走、跟他到墙外生活、和他一起去看海……

血从喉咙里呛咳出来,连同刚落进胃里的食物一并呕出。我望着自己枯骨般畸形的手掌笑了起来。艾伦啊,还要再等你多久?我恐怕是……

狱卒来收餐盘时看见了上面的血迹,随意问道:“你快死了?”我依旧靠着栏杆喘息,却听他感叹:“听说前些天宫里有个宠臣,伪造了特赦令要救你,结果被逮住判了五十鞭。为了你这半死不活的人断送前程,那个艾连•叶卡简直脑子有病。”

艾连……叶卡……?

原本麻木不仁的我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一抖,脱口问道:“他叫艾连•叶卡?!”狱卒得意炫耀起他的情报:“对啊,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靠他亲戚在军队的关系选进了猎手队,入宫才两三年就大红大紫。不过这下玩儿完了,叫陛下恨得牙痒,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得半点——”

“他现在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我喘不过气,趴上栏杆追问。“还能怎样?扒掉一层皮,丢掉半条命,活着还不如死了轻松。可他还不识趣辞职,赖在宫里想复宠,真是做梦。”狱卒端起托盘说着走了。我无法发声,失去支柱的躯壳沿铁栏滑下,如满地尘埃般化为熄灭火光的灰烬。

那一天我走在路上,远远看见前方有很多影子在挥鞭抽打一个吊起的人形。当我走到跟前,影子已经消失,一个赤裸的人趴伏在地,遍体密布皮开肉绽的鞭伤。我跪下,勉强扶起他的上身,却看清那浸染血污的脸——竟是艾伦!我发狂地喊他,可无论怎样呼唤他都不睁开双眼。我想抱他起来,可他血肉模糊的身体根本没有着手之处;我想去找医生,可极目四望天地是一片空旷茫远的荒芜。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捧住他的头让他靠在我怀里,俯身用舌头一点点为他舔舐伤口。满嘴都是铁锈味,可血源源不断涌出。舔掉,又流;再舔掉,再流……

在恐惧的窒息中惊醒,我捂紧痛如刀绞的胸膛吐出一口红色唾液。我曾是那么期望听到关于艾伦的消息,得知他的近况和下落,而如今真的摆在面前……艾伦、我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何等刻薄啊,从前的我。一味追逐着自己重获自由的梦想,担忧着自己能否活到如愿以偿,每当期待落空后便在潜意识中责怪艾伦,对他失望,怨他让我等了太久……何曾考虑过他为了救我,这些年活得有多苦、有多痛、有多艰难?

全国都在搜捕他,他却冒险潜入离国王最近的地方。况且他那么冲动耿直的性格,是经历了怎样暗无天日的摸爬滚打,才在充斥尔虞我诈的王宫中上位的啊。把一匹狼驯化成一条狗,令它收起锋芒毕露的尖牙利爪,学会奴颜婢膝摇尾乞怜,这是不亚于剥筋剔骨的酷刑。他受过多少屈辱,内心有多煎熬,这些我统统不敢细想。可他这样拼命努力结果却前功尽弃,这对如今遍体鳞伤的他来说无疑更是折磨……

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代价来救我?为什么埃尔文他们不阻止?为什么艾伦要坚持?为什么当初他说要救我时,我竟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为了我这样行将就木的存在,牺牲掉一个年轻人最宝贵的青春、尊严甚至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艾伦,当年我舍弃一切把你救下,不是为了让你活成如今这般境地啊!

只怪我忘记告诉你,我并不贪图你一丝一毫的回馈。只怪我忘记告诉你,你平安快乐地活下去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艾伦,傻孩子。是我把你害苦了。

那么,如果我很快死去,是不是就可以把艾伦从无望的挣扎中解脱出来?只要我的死讯传出,他就会离开险恶的王宫,回到熟识的同伴中间,过上安宁的日子吧?即使起初会难过一阵,但在那些好友的安慰下,他终将会释怀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吧?这样想着,我踉跄撑着栏杆竭力站起,挪步到距墙较远的地方。虽然这副奄奄一息的躯体已经毫无能量,但拼尽全力一撞的话,兴许是可以如愿的。

可当我蓄足了劲力望向前方的砖墙时,那灰霉的平面上却呈现出日思夜想的幻梦——阳光下的拥抱。家园旁的漫步。壁炉前的闲聊。蓝天,白云,花丛,树林,原野,江河,山脉,海洋……膝盖砸在地上,我痛苦地抱住头。放弃不了、放弃不了,还想再看一看艾伦的样子,还想再闻一闻壁外的空气,我、我——不甘就这样死去!

自私的,贪婪的。我和世间芸芸众生一样,渴望生存,渴望自由,渴望幸福。明明知道自己每多活一天,艾伦就要多受一天苦,却还是愚昧信仰着那份所谓的“奇迹”,期盼着那个已无可能出现的身影到来……

坍垮的身心耗着冗长的日子,各处涌动的疼痛令我始终半睡半醒梦魇缠身。我总梦见艾伦,却再也没有快乐的画面。我看见他向丑陋的人影下跪,看见他穿越倒刺横生的荆棘向我跑来,看见他满身是血地对我说“等我救您出来”……我从未这样怨恨他的坚韧与执着。为什么不自私一些?为什么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为什么事到如今,仍不肯放弃这朽木枯株般的我?

或许是入了冬,温度日渐一日降低。而我能吃下的食物越来越少,狱卒也缩减了送饭的次数。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纹丝不动独自静默。衰颓躺在草堆上,时常感到地面有潮虫爬上身体。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么……

混沌中不知又流走了多少时光,直到狱卒在栏外放下托盘,告诉我那是平安夜的恩典晚餐。又要到圣诞了啊……距上次见到艾伦,已经过了三年。距进入这座牢狱,已经过了五年。距降生于这世界,已经过了四十三年。多么快啊,在地下街跟随老塞特偷窃流浪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天。而如今,我的人生……已然走向终点。

如此坎坷的命途,总算要抵达了尽头。够了,太累了,随它去吧。倘若这世间还有什么令我徘徊,或许只剩对艾伦的那份牵挂。担心他身份暴露,担心他受人欺凌,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担心他得知我的死讯后太过悲伤……傻小子,不要哭。你应该替我高兴:兵长终于结束了他苦难的一生。

别再执着了,已经不需要了。千疮百孔的我不值得耽误你的青春年华,让我像风烛草露一样寂静地消散吧。别难过,也别愧疚,好好活下去,你的平安就是对我的告慰,你能幸福我就没有遗憾。只是我……好想再看一看你的样子。想和你见面。想与你相拥。想在你的陪伴下安详地死去——

有什么液体从眼眶溢出,慢慢滑过冷透的脸孔,带起两行温热的路径。然后,如同突破了决堤之口,更多的泪水涌出,怎样擦拭都制止不住。可我还忍耐些什么?不会有人看见,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从后面抱紧我,捂住我心口,趴在我肩头,对我说“您不用忍”——艾伦、艾伦,我真想你啊。能不能再回来看我一次?我的时日,不多了……

午夜的钟声传进楼层,三年的期盼终于彻底成空——我没等到艾伦。再也等不到了。迷蒙中我想起六年前圣诞夜的那场美梦,想起梦中我向他坦白的爱意,想起梦中他唤我的那声父亲。……回不去了,今生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机会。多么讽刺啊,我在审判台上向世人公布的感情,却唯独不曾说给他听。

回来吧艾伦,我想告诉你相识八年来一直深藏心底的秘密,我想最后一次听你的声音看你的眼睛。我想见你,真的太想见你,回来吧,艾伦,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艾伦……艾伦——”

呼喊出心爱孩子的名字,妄图唤他回到身边,可死寂空间里只回荡着我自己沙哑的哭声。有一瞬我仿佛听见了脚步响动,而抬头看到的,仍是一成不变的虚空。……又是梦啊,永远都是梦啊。可为何连梦,都不准我见他一面?

那么睡吧,彻底睡去吧,或许直到沉入永眠的那场梦里,我和我的艾伦,才会迎来真正的团圆。——万念俱灰的我何曾想到,这夜撕心裂肺的痛苦挣扎,竟是黎明降临前最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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