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肉的小饕餮

最喜为艾利,清水则可逆。
羁绊无边界,博爱少洁癖。

艾伦兵长回忆录32【关于陪伴】(上)[艾伦篇]

【关于陪伴】(上)

[艾伦篇]


团圆后的那个冬天,我和兵长暂住在韩吉前辈家。她给兵长彻底做了体检,并为帮助他恢复健康进行了很多工作。虽然医术方面我知之甚少,但护理方面还算了解,于是我与韩吉前辈齐心协作,她主要负责治疗,照顾兵长的任务则交给了我。


我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兵长,安排他按规律饮食和服药,睡前为他做全套按摩,在阳光好的日子扶他去散步晒太阳,下雪时就陪他坐在壁炉前看着窗外雪景聊天,把他想知晓的我的经历以尽量平和的叙述讲给他听。起初的几周,他身体依然虚弱,没什么精神,说话也少,态度显得很柔软。而随着体力的恢复,他的脾气也一点点回归强硬,开始像从前那样嫌弃我。


“都说了我能自己来,你别老杵在跟前,天天就没什么正事儿可干吗?”当我按惯例准备着下午茶,正要为兵长在小面包片上抹果酱的时候,他当着前来蹭饭的我的朋友们的面抱怨道。“前辈,艾伦是为你好。”三笠直率为我打抱不平。“我还没说你,作为青梅也不拦着点,由着他整天不务正业。”兵长立刻数落回去。


“哪有不务正业?我可是每天都在认真干活呢。”我连忙把矛头揽回自己身上,挖一大勺果酱在面包上抹匀:“照顾好您就是我的正事。我一定要把您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没怎么构思好下文的我将涂满果酱的面包片递向兵长,随口嘱咐:“吃掉。”


我话音刚落萨沙就呛了一口果汁,在我莫名其妙的注视下,坐在她身旁的康尼边给她顺气边扶额:“艾伦,你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啊。”让则摆出一副瞧好戏的坏笑。“那、那个,不是……”不明所以的我回头看见兵长可怕的脸色,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说串了词。善良的阿尔敏及时轻咳几声,强行扭转了话题:“说起来,女王最近平反了当年旧案,利威尔前辈和艾伦的军籍也已恢复,往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之前我们商量过了,想等到春天就搬到壁外去住。”我刚说完,大家就一脸惊诧问:“你们不回兵团?”兵长咽下一口果酱面包,淡然向阿尔敏说:“我累了,不想再管那些事,你给我办内退吧。”


阿尔敏表情略纠结,最终还是笑了:“好的,我会尽快办理。虽然希望‘人类最强’回归,但您的个人意愿才是最重要的。‘兵长’一职将不再委任,永远作为专属您的纪念。还请偶尔回来看看,新兵们都很憧憬您,太久见不到真容的话,我的办公室门会有危险……”在大家的软磨硬泡下,兵长终于点头同意常回兵团转转的提案。


得益于冤案平反,我也总算可以大摇大摆走上街市,不怕被人缉拿。自从获得这份自由,我就每天出去购买新鲜果蔬和禽蛋,或者干脆跑到壁外的山林里去狩猎和采摘,然后回去按照韩吉前辈给的营养食谱研习烹饪,反复实验后把最佳成果献给兵长。


“熬夜研究菜谱,你可比专业厨师还要敬业。”兵长指着我的黑眼圈发难。我把鸡汤端给他,讪笑: “凡事要精益求精嘛。您快尝尝我新学的汤,用山鸡和很多菌菇熬成的,可滋补了!”“你倒是补补你自己,别刚把我喂胖,自个儿变牙签了。”他皱眉,舀起一勺汤送到我嘴边。


“诶?不用、我做的时候——”想推诿的我看到他毫无退意的神色,只得顺从张开嘴巴接受他的灌溉。一口汤咽下,觉得香浓又温暖,似乎比之前自己尝的时候还要好喝……


“哎呦我的眼!你俩不闪瞎我不罢休?”刚进餐厅的韩吉前辈一眼看见兵长正喂我喝汤且我傻笑得一脸幸福的样子,又在起哄大叫。我难为情地刚想解释,她就已蹦到炉灶揭开锅盖高兴喊:“有美味!好吧我原谅你们了!”说着自行盛了碗汤灌下肚,感叹:“真香!”转而对兵长说:“托你的福,这段时间伙食太棒了。我也想有个这么贴心的小孩啊!利威尔,等你身体好了,把艾伦留下送给我怎么样?”


“想要就自己生。我这个,不给。”兵长斩钉截铁拒绝。“诶好过分!我辛辛苦苦做你私人医生,都不给点报酬吗?”韩吉前辈故意刁难。“只要我有,你想要的尽管拿。”兵长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着,忽然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朝她的方向拧过去,淡然声明:“唯独他,非卖品。”


韩吉前辈大笑,前仰后合地下楼经营诊所了。我快乐地捧住兵长的手: “原来您这么在乎我啊!”他不自在地抽回手舀一勺鸡汤,轻描淡写道:“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罢了。”我目睹他径自用刚才喂过我的勺子喝下一口汤,既受宠若惊又感动亲切,搂住他说:“对,我是您的,谁都拿不走。”


待兵长的身体又康复些,我终于可以带他走出韩吉前辈的家院,去稍远的街市逛逛。遵照韩吉前辈的嘱咐,在这期间我领他去眼镜店配了老花镜。起初他很不乐意,经我一番劝说才总算勉强答应。选镜架时,我询问他的意愿,他却敷衍地随手乱指,我只好逐个请他戴上试验。


黑框太过严肃,银框显得他脸色越发苍白,至于其他颜色,又轻佻得不符他的气质。直到他试戴上店里最昂贵的金框镶钻镜架,我才终于生出满意的喜悦——温暖的金色中和了他面容的苍白,在他久病初愈的憔悴脸上增添了一分健康的气色,柔和得像清冷冬日里天空洒下的阳光。


“特别好看!就要这款了。”我兴高采烈地决定,并向店主专门定制了一副镶钻图案为“Levi”的新镜架。“喂,你是认真的吗?韩吉会倾家荡产的。”兵长扯扯我衣袖,指指橱窗里标注的价格。我不由得笑: “才不会让她破费呢,这钱我来付。”兵长面露惊诧:“你哪来那么多钱?”


“呃……前几年在王都工作,攒了点积蓄。”我刚说完他表情就有点忧郁,肯定是又想起了我在王宫的遭遇。我连忙嬉皮笑脸岔开话题:“哎呀,不过给您买完这副眼镜,我也就身无分文了,到时候您可得拿退休金接济我啊。”他一脸嫌弃却又莞尔: “败家小子,谁要养你?”


第二天我从店里取回完工的眼镜,包上精致的礼盒送到兵长面前:“迟到的生日礼物,请收下吧。”“都说了不用补……”他埋怨着,在我催促下打开礼盒,对着那副镶着他名字的金框眼镜发起呆来。“这是专属您的哦。”我拿起眼镜小心为他戴上,把他推到镜子前:“怎么样怎么样?”


“好看是好看,可会不会显得……”他迟疑地点着镜架:“太招摇了?”“又不戴着出去,看书写字时才用。再说了,我可不要您这样被人看见。”我把他转过来与我面对面,满意观赏着金色眼镜为他面容晕上的温暖光泽:“兵长最亲切柔和的样子,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吃独食的坏崽子。”兵长笑骂,抬手揪住我耳朵一扯,我就被迫低下头与他平视了。他温度宜人的目光透过镜片出神端详着我的眉眼,忽而问:“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二十三岁生日了吧?” “咦……?”我一时发了懵。因为这几年过得流离惶然,连自己具体的年龄都无暇记数,更别生日的概念了。


“好像真的是诶……”我掰手指头算着年份,听见兵长问:“想要什么礼物?”我一呆,惊喜望着他说不出话。“嘁,啥表情哟。我可没钱给你买什么贵重东西。”他的底气渐弱下去,摘掉眼镜把它小心安放回镜盒里:“算作回礼罢了,只是价钱估计比这个低挺多……”


“不需要哦。”我扶他肩膀转过来: “我送您这份礼物,是因为深深喜欢着您,喜欢到光照顾您还嫌不够,非得从物质上给您些什么才安心。我想让您用上最好最贵的东西——这是我的心意,与钱财无关,您不必纠结回礼,更别把它当成负担。”


“可我也是那样想。”冷不防的,兵长说出这样一句。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他所指的“那样”究竟是哪样时,他再度开口说出撼动我心扉的话语:“给予对方物质,未必是出于爱。但反之若真的是爱,就一定希望付出物质。如果办不到,我会觉得自己……没用了。”


……原来他介怀的,是无法再给我什么。明白了这一点的我,心里温暖感动之余又有点无奈生气,捧住他的脸逼他和我对视:“说好的做家人呢?又在这胡思乱想。对我有没有用,可不是您自己说了算的。”他略幽怨地看着我,一副“别自欺欺人了”的表情。


我郁闷地深吸气:“确实,从前您给过我很多东西,而现在给不了了。可您看还需要吗?我已经不是那个缺吃缺穿的小毛头了啊。当年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盼着有朝一日能报答。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您就别再固执逞强,好好享福就是了。”


兵长露出些许动容,垂下眼帘:“啊啊,我知道。可还是想做点什么……”“真要为我考虑,您就赶快把身体养好。没什么比您恢复健康更让我高兴了!如果您康复到能像当年那样扁我,可要比送座金山都叫我欣喜若狂呐。”听我做出这番声明,兵长不置可否地陷入思索,总算没再纠结下去。


之后的日子里,他当真顾及了我的诉求,比往常更认真地对待复健,不再对进餐敷衍了事,也不再抵触每日应服的各种药片,甚至会主动翻阅韩吉前辈书橱里关于养生的书籍,指着里面的药膳对我说想吃。每当他这样提出要求,我就心花怒放价值感倍增,无论食谱的原料多稀有,都不惜代价去寻找。往往要跑遍所有集市才能买齐,最快也要大半天才返程,等回到住处,时常看见兵长一副刚洗完澡的样子,或是一身汗正要去洗。


“您怎么流汗了?”总是看到这景象的我终于忍不住发问。“啊,做了点运动。东西买到了吗?”他一脸若无其事。“都买好了。……可是这种强度的锻炼,应该在我的陪同下吧?”我依然有些介意。“你属老母鸡的吗?”他丢来一个犀利的白眼,理直气壮地砰一声带上浴室门。


我被他一句话噎个半死,委屈呆望着那扇门。旁边探头瞧热闹的韩吉前辈跳出来安慰道:“哎呀,他知道你是关心,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事无巨细管那么多……”我感到挫败:“是我小题大做了吗?可他出了那么多汗……”“你信得过我吗,艾伦?”韩吉前辈忽然问。我一愣:“当然信啊。”“那就没问题了。”她粲然一笑:“他的运动量我有数,你放心。”


出于对她的完全信任,我没再干涉兵长锻炼,况且那确实对他身体有益。看着他的体力气色一天天变好,我高兴地沉浸在对他饮食起居的照顾中,再度把自己的生日忘了个干净。3月29号晚上,他临睡前忽然对我说:“湖边的樱花开了,明早去看看吧。”我仍没记起第二天是什么日子,只顾开心答应:“好,一起去看。”


次日临出门前,我正在房里换衣服,兵长忽然推门进来,一下扒掉我刚套上袖子的衬衫,在我惊羞的注目下随手拎起件运动装往我头上套,说:“穿宽松点。”我把脑袋挣扎出领口,果然看清他也是一身运动打扮,不禁受宠若惊:“您终于肯让我陪您锻炼了?”他抿嘴,轻拍一下我的后脑勺:“少啰嗦,赶紧,春光一刻值千金。” 于是我手忙脚乱穿齐了衣服,连滚带爬地向气定神闲迈出门的兵长追去。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又暖又柔,春日的气息已经浓郁。我们的目的地是湖畔树林,越靠近越少人迹,静谧优美。“离樱花林还有段距离,用跑的吧?”路上兵长主动提议。“好——诶等下,您的身体可以吗?”我迟疑。他又用那露骨的鄙视目光瞥我一眼,幽幽道:“不准落后我两个马身以上。”


在我怔住的那刻,他已径自向前跑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回味着刚才那句久违的命令,一时百感交集愣在原地。他跑了十几米转回身来,原地颠着步子,指着我喊:“喂那边的小鬼,不跟上找削是吗?”


脑海中沉重的过往渐渐被眼前这可爱长官的形象取代,我笑了起来,大声回应:“来啦兵长!”奔到他的身边,随着他的步调继续前进,看着他目不斜视专注跑动的认真侧脸,我心中那片因回忆而冻结的冰,被他吐息间散出的热量融化,又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彻底蒸发。


纵然在很久很久的从前,我无法同他站在一起,无法跟上他的脚步,无法跨越横亘在我们之间冰冷的铁与灼热的血,但至少现在,我能够伴他左右,能够细腻感知他的存在,能够在太阳下传达内心最深处的那份爱……在被命运无数次摆布、捉弄、折磨、背弃后,能获得如今这样幸福的时光,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樱树林里花开得很盛,或粉或白的花瓣不时飘飞在和煦春风中。站在树下享受着花雨的洗礼,我由衷感到愉悦,正想拉兵长过来,转头却见他正扩胸压腿摩拳擦掌,一副要和人单挑的样子。我莫名跳了跳眼皮,干巴巴叫他:“兵长啊……”“呐,艾伦。”他平静看我一眼,停止热身转而拉开格斗架势,朝我一扬下颔:“陪我练练。”


春风顿时吹得我凌乱。且不论老长官突然找我约架的神展开,单说在如此繁盛的樱花下干一场,这是有多么不解风情啊!我举双手投降,嘴角抽搐:“兵长饶命啊,我可打不过您……”他一本正经地回应我的瞎话:“所以才要练。”我看他不像玩笑,顾虑道:“可您的身体——”


“废话太多!”他不耐烦蹙眉,猛得向我冲来!没料到他攻得如此突然,我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脚踹飞。“啧,怎么菜到这个程度?我教过的东西被你吃了?”他活动着手腕步步逼近,居高临下俯视我。我跌坐在地无辜仰望他:“这不是、没对您设防吗?”


“那就现在设!”他威严下令,同时再度攻来。我吓得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躲避,踉跄爬起来迎战。刚开始还犹豫要不要还手,但几招过后我就发现——兵长这是在动真格地揍我啊!真不明白为何时隔多年后他突然检阅起我的功夫来,我心里狂奔过一串问号,既要招架着他的拳打脚踢,又要克制着自己出手的力度,而且还不能让得太明显,以致忙得连惊叹他康复到如此境界都忘记了。


他的力气较从前弱些,但巧劲和准头都一如既往精湛,整体雄风仍不减当年。我辛苦地周旋着,觉得自己撑得太久也不好,正寻思该何时装模作样倒地认输,就听见他冷冷的声音:“还有空走神?教训得不够啊。”话音未落,他出手猛然加重加快,竟回到当年那样令我招架不了的程度!


“兵长——?”惊喜,诧异,紧张,担心,我分不清哪种成分更多一点,下意识地叫他。而与此同时他爆发出强烈的力道,赐予我一记漂亮的过肩摔。被掀到空中的那瞬间,我内心哀嚎不已:惨了惨了,这下注定要摔个狗啃泥——


然而下一秒我真正摔进的,既不是泥土,也不是草丛,而是……兵长的怀里?!他、他他他是怎么做到的?看着此刻正稳稳把我的庞大身躯横抱在怀的小个子长官,我脑袋发懵脸颊发烧地瞪圆了眼。


“艾伦,生日快乐。”他垂目温柔地注视我,小心翼翼问:“这份礼物,可还满意?”


这一刻,近日以来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从一个月前送他眼镜时我许下的愿,到之后他背着我私下锻炼,再到今天他所说所做的一切——我终于明白了!


“兵长!”我激动得只会叫他,跳到地上一下子把他举抱起来。“喂,你干什——”不等他挣脱,我就抱紧他兴奋地兜转了几圈。待放他回到地面,我已有点晕头转向,索性黏回他身上。


“才转多久就这样?立体机动操作术也吃了?”兵长埋怨着,却还是站定原地任由我倚靠。“太高兴了嘛,喜悦冲昏头脑。”我东倒西歪地挂在他肩上蹭他的颈窝。“挨了揍还高兴,真搞不懂你。”他一边嫌弃一边帮我把落在头发上的花瓣拣去。


“因为愿望实现了啊。”我直起身子凝视他的眼睛:“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兵长,谢谢您为我做这么多。”“关你什么事?我只是养好了自己的身体啊。”他别扭地转身去看樱花。“当然是为我做的哟。因为……”我从后面搂住他,低头在他耳边沾沾自喜道:“您是属于我的呀!”——于是这段情意深长的谈话,以他再度拎我腾空,赏了一个真正圆满的过肩摔告终。


在早春的寒气彻底过去、温暖的盛春来临之时,兵长和我告别了韩吉前辈,搬到我们都一心向往着的壁外。那是埃尔文前辈和阿尔敏为我们筹建的一处房舍,名义上是兵团的壁外驻扎点之一,实际则成为我和兵长共同生活的家园。新家远离喧闹的壁内,与兵团之间也隔了一条河与一片丛林的距离,面朝湖泊,坐落在山脚下。这里虽然偏远,但环境优美,并且周边分散着其他几个驻扎点,能够有所照应。


搬进新家后,我每天带着兵长在山水林野间游历。有时去树林,在林间漫步,观赏花草鸟兽,顺便砍点木柴回家;有时去山上,站在山顶俯瞰各色风景,打些飞禽走兽用作食物和衣裳;有时则去湖边,他喜欢安静地坐在岸石上钓鱼,常钓到后再放生,而我则直接扒衣跳下水,徒手捉住游鱼扔上岸作为野餐的原料。


初夏的某一天,兵长忽然问我:“艾伦,什么时候去看海?”我一时愣住,竟不知如何回答。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昔日约定,但因三年前独自流浪壁外时目睹的大海并不美好,所以不想带他去看那令人沮丧的图景。“呃,那个……我之前见过一次,觉得似乎……没想象中那么好看。”我挠头支吾。“是吗。”他迟疑片刻,又说:“那也该去看一看。当年我们说过的,不去总惦记着。” 


他的坚持也鼓舞了我的执念,怀着践行承诺的心情,之后几天我带他踏上曾经摸索出的道路,开始向大海前行。经过几天的旅程,即将抵达当年我路过的那片海。虽然这日天气晴朗,但我猜想海的样子不会大改,因而一路上都在琢磨当兵长看到那灰黑的海水和泛滥的波涛时,我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的失落。


可当抵达海边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如天空倒影般湛蓝又无垠的海水,浩荡延伸向地平线与天相交融,柔和的浪花在辽阔的海面弹跳起伏,像是在与低空中成千上万滑翔着的鸟雀嬉戏玩耍……那当年我所见到的阴晦狂戾、暴虐嗜杀的画面,如今竟虚幻得像一场陈旧的噩梦。


“艾伦,这……不好看吗?”良久,一直出神凝视着远方的兵长困惑发问。“不、那个……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啊……”我抓耳挠腮想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上次,水是黑色的、浪特别高、到处溅着白沫、卷进去很多小鸟,真的!”我着急辩解的样子让他露出笑意:“啊,我相信。上次你来的时候,天气怎么样?”“唔,是在下大雨……”我恍然大悟:“原来天气的影响这么大呀!简直不敢相信是同一个地方!”兵长莞尔,望向海天相接处,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在自语感叹:“现在,已经雨过天晴了。”


这一句无心之言,却给了我很深的触动——是啊,现在已经,雨过天晴了。无论是天气、是际遇、是心情,都已经从风雨如晦变成万里晴空。多么艰辛啊,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但正因为有那份如在雷电中与巨浪斗争的海鸟般的苦痛记忆,如今这风和日丽的美好时光,才会让人更觉温暖与珍贵。


“是啊,雨过天晴了!”我心潮涌动,拉兵长向沙滩上一波又一波窜上的浪花跑去:“走兵长,我们踏浪去!”他对我幼稚的举动表达无奈,却也兴致不浅地脱下鞋和我一起踩进湿润绵软的沙滩,任夏日微温的海水漫上脚踝。那一天,我们在海天一色的浩瀚蔚蓝中畅游,携手跑过长长的海岸浅滩,在沙地上写字画图、捡拾贝壳,捉岸边鱼虾烧烤品尝,躺在柔软暖和的细沙上看海、看天、看彼此的眼睛。我越来越多次看到他的笑颜,从他眉梢眼角察觉到发自内心的舒畅愉悦。还有什么,能比看到他如此快乐更让我快乐呢?……原来大海竟是这样美,这样好看。


幸福的光阴太过真实,反而让人产生出虚幻的惶惑。每当我们一起出游,路上我都不敢走在兵长前面,要么并肩同行,要么跟在后边——我怕一转头间,又回到当年在壁外山川流浪的日子,身后空无一人,只能看见自己孤魂野鬼般的影子。


而兵长他,似乎和我有着相似的忧惧。虽然清醒时难以察觉,但在迷蒙中变得明显。常当将要入睡或刚刚醒转,他会犹疑地环顾四周,甚至有一次午睡醒来后,他茫然问我:“这是哪儿?”我吓了一跳:“这、是咱们家啊。”他困惑地揉着额角自语:“我不是在监狱吗……”我手一抖险些洒了递给他的红茶,放下杯子坐在他身边强笑安慰:“哪有的事,是个梦吧。您现在过得很好呀!”他便若有所思地静默一会儿,再抬头看我时,眼底流露出一丝难言的深情。


纵然他是这样珍重如今的生活,却又总想把我从身边推开,推回他所谓“适合”我的地方去。早在当初搬家时,他就流露过不让我跟随的意思,等到时间一长,他表达得越来越直接,也越来越频繁:“年纪轻轻的,在我这里耗什么?回壁内去,干不出一番事业别来见我。”他这样驱逐我。


“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您怎么就要赶我走呢?我迄今干过的大事已经够多了,现在只想把陪伴您当做自己未来的事业。”我委屈地辩解,见他听后神情上有一点松动,赶紧卖力讨好:“我负责照顾好您,您负责包我吃住,这不也算是工作吗?我就留下给您当个长工,好不好?”“不好。”他却斩钉截铁地吐出这句,撂我一人僵在原地,径自回屋去了。


从那之后他没再提让我去工作的事,但也不再主动对我说话,竟是真的生了气。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天,我实在忍受不住他的冷淡放置,终于向他低头妥协:“是是是,我去工作,明天就回兵团任职,好不好?”他看了我一会儿,叹息:“嗯,你收拾收拾,明天回去吧。”我一听势头不对,连忙道:“不过先说好,工作归工作,住我还是要住这儿的。”他皱眉:“胡闹。隔那么远。”“骑马就是了!”看他又要反对,我赶紧先发制人:“我已经向您妥协去工作了,您也得让步答应我和您住一起,这样才公平!”在我的坚持下,他不胜其烦地松了口:“随你便,累死了我不管。”


于是我从此开始了往返于壁内外间的生活。三笠他们自然是乐意天天见我的,阿尔敏很快给我安排了一个分队长的职位,新老士兵也因我从前的功绩而欣然接纳,我就像一只原本落单的孤雁重新归队,迅速融回了雁阵。可几天过后,我就发觉自己无力跟上群体的节奏,抑或是无心去迎合——我的心还系在远方的家里,怎么集中精神在工作上啊!……他好好吃饭休息了吗?出去晒太阳了吗?身体有没有不适?我不在有没有寂寞?想起了伤心事怎么办?骗我说一切都好怎么办?


不是我爱胡思乱想,而是他历来擅长伪装,让人放心不下。曾经由于我的弱小无能,他独自吞下了太多痛苦,如今我已有能力守护他,怎可让他再像从前那样,默默承受因我而起的苦楚呢!


每天早上离家之前互相道别,我并未看到他眼中有不舍;每天晚上回到家里互问情况,我也未曾看出他脸上有落寞。当我纠结一阵,小心翼翼问自己的早出晚归是否令他感到孤单时,他淡然甚至欣然回答:“没,我很好。”他平静祥和的神情却令我悚然,因为这对我而言太过熟悉。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便是三年前的平安夜,他在铁栏里面撑着残破不堪的身体,告诉我他一切安好。


“我不去工作了,兵长。”尽管他闻言冷下来的目光消磨着我的勇气,我还是忍不住说下去:“我承认自己胸无大志,我所有愿望就是跟您在一块儿,把您照顾好。这个愿望多少年都没能实现,现在有大好的机会,我不要放弃。”见他板着脸一副又要说教的架势,我补充道:“这几天我过得很不好,工作的时候总会担心您。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着凉、有没有旧伤复发……就算您不想我,我也会想您。”


说到最后我觉得挺委屈,酸着鼻子低下头。他似乎一直在看我,许久后慢慢从座椅起身,一言不发去卧室了。我以为他又在生气,为难了片刻便跟过去想缓和,结果刚进他房间就吃了一惊——他正在收拾行李!


“您这是干什么?”我慌张拦下他问。他淡淡说:“你也去收拾下,明天一起回去。”我急问:“回哪去?壁内吗?那这里呢?”“不要了。”他言简意赅。“这是我们的家啊!”我眼眶烫了。这里是我和他的家,是历经万难后终于可以一同生活的地方,朝夕相处已使这座房舍有了温馨的气息,而现在他却突然说要离开,以这凉薄的姿态把它抛弃,令将它视若珍宝的我惊异且寒心。


“艾伦,你到底要怎样?”他苦恼地扶额,就像面对一个难缠的孩童:“我说过,你必须工作,这点不用商量。至于没法专心,那我就跟你回去。还有什么不满意?”


早在搬到这里之前他就向我提过,他厌倦壁内,反感着见证了他人生苦难的事物,向往着壁外与他素不相识的一切。可现在由于我的任性,他要回到那个他不愿回的地方。“您别这样……”我难过地说:“我想守着您是为了您好,如果您因此牺牲掉自己的愿望,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默然一会儿,说:“毕竟是我让你去工作的,你有不如意,我该负责任。”“什么责任啊,您根本就不明白。”我非常挫败:“我抗拒的不是工作,而是没法时时照顾您。我害怕的不是对您想念牵挂,而是当我不在时您真的遇到麻烦。”结果他无奈又好笑地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怎么会照应不了自己?你尽管放心出门,我在这没问题,不用挂念。”见我仍一脸幽怨,他颇诚恳地补充:“真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为防止他舍弃本意返回壁内,我只能接受维持现状。即便如此,我还是暗自决定腾出更多时间做与他相关的事。太平时期没有多少工作要做,每天下午处理完公务,我就早早溜出去到街市闲逛,挑选各类食品,浏览服装店铺,买份当天的报纸,时而再从书店选几本有趣的书。我喜欢他品尝我做的饭菜时满意的表情,喜欢他穿上我为他挑的新衣裳的样子,喜欢每天共进晚餐后在灯下为他读报,喜欢听他向我讲他白天看书时的点滴感悟……


有些建筑,再宽敞豪华,也不让人心有归属。而我与兵长一同生活的这座小屋,却充盈着浓浓的温暖安宁。当年我在壁外流浪,神思皆系在壁内,如今我天天在壁内工作,一颗心却全挂在了壁外。于是我发觉,壁内或壁外都不能断言是“家”,对我来说,有兵长的地方才是“家”。


家的味道随着时间的积累而越发醇厚,我对这里的眷恋也日渐深沉。每天从早上出门就开始盼望晚上回家,工作的时候也总想着下班后到集市买点什么能回去讨他欢心。阿尔敏看出了我的消极怠工,给我减少了很多工作量。我挺过意不去,他却说:“你为人类做的贡献已经足够了,也该顺应本心做点别的。工作永远没有尽头,可人生只有几十年啊。”我听了很有感触。想来我与兵长经过这些年的分合,真正能相互陪伴的时光还有多少呢?难道不该抓紧一切机会珍惜如今的生活?


但兵长并不这样想。在察觉到我的阳奉阴违后,他失望且认真地说:“艾伦,你没有意识到,你正在脱离社会,偏离正常的人生轨道。这是害你自己,连我也成了帮凶。你早已成年,不能再只凭一时兴起去做事。”“怎么会是一时兴起?从认识您到现在,已经快九年了,我这份想报答您的心情,一直没有变过啊!”我屈枉辩白。


“九年而已,况且在懵懂无知的年龄段,你认为坚不可摧吗?至于报答,早就够了,甚至多了。”他沉静地吐字:“专心工作,融回社会。艾伦,这是我的忠告——不,是命令。我不希望几十年后你回首往事感到懊悔。你可以恨我,但我不想你恨自己。”


他的态度这样严肃,令我不得不慎重对待。虽然我不认为未来会变得如他所言,但即便是出于让他安心,我也该努力变成他希望看到的样子。于是我试着换一种眼光去看待工作,去巩固旧的关系,去构建新的人际,揣摩怎样在一个位置上运转,又怎样促成下一步的发展。不同于在王宫里带有极强目的性与欺骗性的钻营,这一次,我以真诚待人接物,同时也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成果。


兵长说过:“因为喜爱一片树叶而把它久久举在眼前,你错过的将是整个森林。艾伦,我不要做那片叶子。”虽然这话言重了,但确实有道理。当我满心全是他、眼里只有他的时候,我真的没在意周围,甚至就像看不到其他人。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脱离了群体而存在着,对外界的信息接收迟钝。而现在,我终于放眼四周的人与事,在工作中获得自身价值的实现,体验到一个社会成员所过的生活。


只是这样一来,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变少了,甚至随着工作量的增加,我已不能做到每天早早下班,更别提像从前那样去做采购。我对于自己天天空手回家感到过意不去,而兵长说:“又不是做客,拿什么东西?你太过牵心家里了。”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听了他的话,我只能任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有一次因临时工作太多,我不得不在兵团多呆了几小时,晚上回到家里,发现他还在等和我一起用餐。


“都已经八点多了,您怎么不先吃呢?”当我歉疚又着急地发问时,他边加热饭菜边淡淡说:“没多么饿。觉得各吃各的,不像一家人。”他的话语令我心中酸甜纷呈,凑近说:“那我以后每天尽早回来。”而他摆摆手:“兵团事情多,你不用赶,九点前到家就行了。”“我会的。”我拉住他:“但您也得顾及身体,以后晚七点如果我还没到,您就先吃,别再等了。”他转回头去,似是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啊,知道了。”


时值年中,上半年的材料都要上交审查,兵团里的事务越来越多,同政界官员的交涉也频繁起来,因而工作和应酬与日俱增。我把情况向兵长说明,他对此持赞同的态度,对于我越来越晚的回家时间也表示默许,使我更加放心地把大量精力投入事业中。在全体的共同努力下,调查兵团在军政界的地位大幅提升,中央拨款成倍增加,包括皮克西斯司令的侄女在内的一批精英军官子弟也将选入兵团。我为兵团如今发展的面貌欣喜不已,对年中评审非常上心,每天白天整理材料、晚上处理应酬,忙得不可开交。


兵长没有干涉过什么,只在一次临睡前对我说:“天变短了,以后早些回来吧。九点前得到家。”当时正值考核关键阶段,我仍想着工作的事,嘴上说着“好的我尽量”,实际并没太放在心上。我满脑子都是如何把这最后几步走好、如何贡献力量让兵团更好地发展、如何用干出的成绩去令兵长满意……却忽视了他的诉求,以及这个诉求背后的原因。


临近收尾的一天,中央一批高官前来视察,同行的还有一位异常尊贵的客人——拉克•哈默尼。对于他的到来,我纵使百感交集,但也只能客套应酬,就像对待任何一个位高权重的陌生贵族。晚宴结束后,我本想尽快回家,谁知侍者却找到我,说拉克邀我单独见面。


当我忐忑走进房间低头问好时,拉克走过来深情拥抱了我:“艾连,终于又见面了!”我大吃一惊望向他,几乎要脱口否认,他却微笑道:“别紧张,我知道的。安芙都告诉我了。”此言一出,隔绝在我们之间的屏障缓缓溶解,我心中对他重生旧时的亲切。“想不到你的真容,比乔装时更英俊动人啊。”他端详我开起玩笑。他一如既往的态度反倒令我生愧:“抱歉,从前瞒了你那么多……”


“毕竟生死攸关,可以理解的。”拉克体贴地说:“况且你只是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并没有害过我呀。我想知道,现在你和你那位敬爱的长官,生活得怎样?”我被他的友情深深感动:“谢谢关心,我们现在过得很好。你和殿……哦不,你和陛下呢?”“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全力帮助的。”拉克笑着叹气:“我和安芙?也是,很好。她现在会笑了,也喜欢同我讲话。再过一段时间,婚礼就可以举行。我甚至时常担心,这会不会只是一场美梦。”


原来身处幸福的人,内心会有同样的悸动。那一晚,我和拉克聊了很多,互问别来境况,互表感念之情。尤其是对于各自珍爱之人的心情,我们的共鸣堪称知己。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待我们依依惜别各自回程已是很晚,我也察觉这次过于迟了,一路飞驰向家的方向赶去。


策马奔到近处,我看见家里的大灯已经熄了,只有卧室亮着小灯。想着这么晚了兵长还为我留灯,我的心里也像那橘红的灯雾一样柔和温暖。进了院子拴好马,我跑到外屋里脱下正装挂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探头看看兵长睡着了没。然而他竟还没有上床,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正借着灯光看一本书。原来在等我啊……我心头又是一暖,快步上前从后面揽住他的肩,招呼:“兵长,我回来了。”


“哦,艾伦回来了。”他任由我揽着,继续翻他的书,平缓地问:“我规定的是几点回来?”果然他还是介意我晚归啊……我挠挠头心虚地回答:“九点……”而我刚想解释晚归的原因,他就又淡淡追问:“那现在几点了?”


“呃……”其实书桌上就摆着一个现成的小座钟,我真想答他一句“您抬头看看就行了”,但那样说似乎有点找死,于是我只得咽下一口唾沫,根据钟上指针的位置小声回答:“十一点五……哦不,四分,嗯,十一点四分。”


“这样啊。”他似是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摘下老花镜,合上书本,接着把椅子往后撤了撤,使之与桌子拉开一段距离。我正寻思这架势是不是要对我进行一番训话,谁知他忽然牵起我尚未解下的领带,神色和蔼地看着我,问:“你知道,不听话的后果是什么吗?”


我被他温柔的表情和语气弄懵了,困惑地摇摇头。“那我告诉你。”他说着,与此同时猛的向前一拽我的领带。猝不及防的我脚下没站稳,一下子就顺着他拉扯的力量趴倒在他腿上。没等我迟钝的脑袋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奇怪的状况,身后就响起了清脆的“啪啪啪”声……


——兵长他、居然在……打我的……屁股?!


我的脸顿时窘红了,下意识地想挣扎逃离,无奈兵长的另一只手牢牢把我按在他腿上,怎么也挣不脱。无法用武力反抗,我只得慌忙辩解:“我不是故意的,兵长,是因为今天来了好几个贵族,不得不陪他们应酬啊,兵团里所有干部都留下来了……”而他一直不疾不徐地落掌,慢条斯理地回复我:“迟到就是迟到,不要跟我讲理由。”


满屋子都回荡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幸好方圆几公里内只有我们这一户,不然消息传出去我就没脸见人了。况且我现在都成年了,居然还被这样教训,简直想一头扎进地缝里不再出来……羞耻感把我的脸颊烧得滚烫,我舌头不利索地支吾:“兵长,我今年都二十三、四岁了……”


“我都四十三了,揍你的资格绰绰有余。”兵长一边处罚一边训斥:“你这小鬼,就是欠揍。自从我定下时间,除去开头几次,你有哪次好好遵守了?要么卡点,要么迟几分钟,我也理解你有应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你,你倒好,越来越不像话了!到今天,居然敢招呼都不打就迟到两个多钟头!太久没管教你了,真当我好惹是吧?”


他越说越生气,手上的力度也渐渐从小火慢炖变成了大火爆炒,我可怜的身后升温速度开始快于脸,羞耻心也慢慢被火辣辣的痛感给遮了,只想让他赶快停下。我打算求饶,但又觉得羞于启齿,正在左右为难,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在外流浪时从乡村孩子那里听说的“做错事后赶紧朝大人说我爱您,他们就心软了”的方法,连忙搬来应急:“我爱您,兵长,我爱您啊!”


本来没抱有多大希望,然而没想到我这招一使出来就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喊第一遍时,他行刑的右手就顿住了;喊第二遍时,他连按着我的左手也松动了。感觉到禁锢减轻,我赶紧趁此机会逃离他的膝头,溜到一边揉我那快被拍熟的部位。


兵长依然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了看我,没什么表情。我以为他没消气,便弓了腰讨好地重复:“我爱您……” “那就早点回家啊。”他忽然蹙眉开口,声音有点不太沉稳:“在你心里到底是那帮猪猡重要,还是——”


我不禁呆住,可他说到这里却生硬地停下了,像是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一样叹出口气,扭过头抱怨道:“比平时晚两个小时,又没有能联络的工具,我哪知道你是去应酬那群猪了,还是路上掉沟里了?”


所以说……他这么生气,不是因为我触犯了他的权威,而是因为——担心我吗?带着暖意的愧疚滋生出来,促使我走回去弯腰抱住他,贴在他耳边说:“我心里当然是您最重要啊,他们怎么能和您比呢?是我不好,害您担心了。”兵长在我怀里身体放松了些,声音也趋于平和:“我给你定九点,就是因为这条路太远,行人少,还没有灯。到了夜里路况更糟,你要是真掉沟里,连个帮忙喊的人都没有。”


“哪有那么多沟来给我掉呀……”我忍不住笑:“再说我又不是不会游——嗷!”一句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就又挨了一下,叠加的痛感令我大叫起来。我捂住发烫的部位委屈地看向他,只见他瞪着我,责问:“野兽呢?蛇呢?杀人狂呢?哪一个你能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应付得了?”


……他的想象力为什么如此丰富?野兽和蛇还勉强说得过去,那个杀人狂是怎么回事……?况且以我的格斗术,对付一个杀人狂还是挺有胜算的吧……不过要是真把这想法说出来,估计我明天就没法坐椅子了,所以我识趣地选择了认同:“……是,您说得对。”见我态度良好,兵长的气又消了点,垂下头默然片刻后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搬到兵团附近住。你这样整天来回跑太辛苦,也不像回事。”


“那怎么行?”我着了慌:“您不是一直希望远离那边,生活在清静的地方吗?我不辛苦,真的,您看我精神多好啊!而且路上也没您说得那么危险的,从没碰见过野兽,有坏人的话我也能把他们打趴下……”


在我孜孜不倦的劝说下,兵长略显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停了停说:“你要是觉得没问题就行,但还是尽量早回来。兵团那边事多的话,我就再给你宽限半小时:九点半,怎么样?”虽然他作了让步,但我怎好意思让他再添半小时的牵挂?“不用不用,就还是按原来的,定九点吧!”我一叠声地说。


“九点……你赶得及?”兵长迟疑地问。我当即点头表忠心:“赶得及!我以后一定按时回家,不会再让您担心了!”他的神情在听完我的表态后柔和了些,又像满意又像责怪地问:“要是再迟到,怎么办?”


“唔……那就再……”我的脸又开始红了,难为情地低头哼哼:“再像今天一样……”刚说完我就听见他笑了一声,诧异地抬起眼来,见他好像很得意的样子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说:“一言为定。”……为何我感到自己掉进了猎人的陷阱?


从那天以后我每天都尽早回家,没事时五六点钟到,有事时也没超过九点。兵长的那句“一言为定”对我起到了很好的鞭策作用,每次超过八点时如果我还没离开兵团,就会感到屁股隐隐作痛,促使我高效完成一切事务,或毅然推掉所有应酬,火速踏上归程。这样一来工作效率提高了,烦恼的应酬免去了,我的生活也轻松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我能让兵长不再担心了。


每当在路上想到家里有一个人在等待我回去,一种带有浓烈归属感的幸福就会涌上我的心脏,让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让我马不停蹄地加快回家的脚步。我一直遵守着和兵长的这个约定,直到秋天里一场暴雨的降临……


那天的雨下得非常大,虽然我特意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离开兵团,但一路上的雷电风雨和昏黑天色给归程造成了太大阻力,竟比平日多耗费了一倍时间。最棘手的问题是,当我赶到回家必经的那座木桥时,却发现它已被泛滥河堤的急流冲散!


没有别的路径可供通行,桥边备用的小船也早冲得不知去向,我只得先策马撤到远处的兵团据点。那里的同事都劝我暂住一夜,因为雨一直不停,短时间内难以修复桥梁。这当然是好心的提议,但我坐立难安,在据点团团转了几圈后,最终决定游过河回家去——我怕兵长担心我,怕他担心一整夜,更怕他会冒雨沿途来找我,最怕的是当他看到木桥坍塌后,会做出与我同样的选择!


于是我把坐骑托付给据点,谢绝了同事们的挽留,跑回之前折返的地方,下水向对岸游去。河流湍急,我被冲出很远,也呛了不少水,但想到这样一来就能回到家中让兵长安心,身体上的不适就被无形化解了。终于,我连滚带爬摸索上了岸,使尽剩下的力气向家的方向跑去。


时间大概已是很晚,早就浑身淋透的我无所顾忌地在雨中飞奔,一心只想尽快出现在兵长面前。当家中窗户透出的橘黄灯芒依稀可辨时,我听到前方传来兵长焦虑的声音:“艾伦,是你吗?”


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我隐约看见兵长一手提灯一手撑伞,顶着风雨卖力向我这边靠近。“是我!兵长!您别过来,快回屋去!”感动之余我更担心他受风寒,边跑近他边连声催促。可他仍迎上来,把伞举高为我遮雨。


“我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伞,最大限度把他罩在伞下。见他想把伞往这边倾斜,我忙说:“淋不到您就行,我已经湿透了。”他叹气,抓住我空着的另一只手说:“赶紧回家。”


道路泥泞,我感到兵长施加了不少力量在我身上作为支撑。难以想象,之前他是怎样顶风冒雨走过这段路程的。“您出来干嘛呀?雨这么大,着凉怎么办?”我因担心而焦急,可他比我更急,一连串问:“都几点了,我在家坐得住?你的马呢?怎么自己跑回来?路上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不敢说出全部实情,做了些美化:“就是桥给冲塌了,我把马放在据点,自己划船回来的。”说到这里我们刚进家门,他闻言一顿,转头看我的目光异常严厉,怒声呵斥:“你小子不要命了!”


“那个、水也不算多急……”难以想象若他得知我是游回来的会气成什么样子,我暗自庆幸着解释:“主要是这么晚了,我怕您担心呀……”“行了先闭嘴。”他不耐烦摆手,把我推进浴室:“水是烧好的,赶紧洗个澡去去寒。”


尽管他的温柔表现得略粗暴,我依然沉迷其中。热水浇在被雨淋得冷冰冰的身上,激得我连打几个喷嚏,寒毛也倒竖起来。加上被他所顾念的这份温暖,让我身心都在战栗。我为欺骗了他而过意不去,可一想到坦白后他会更加生气,又坚定了隐瞒下去的决心。毕竟我的归程有惊无险,况且让他安心才是我该做的啊!


待洗完澡出来,觉得屋里比刚进家时更显暖和,才发现兵长竟启用了壁炉。我忍俊不禁:“这才秋天呀兵长……”他瞪我一眼,盛了碗汤塞到我手里:“快趁热喝,喝了吃饭。”在我依言喝掉后,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又端详着问:“嗓子有没有疼?”


“没有啊,您放心,我身体可棒了!”在我吹牛时他已摆好餐具,没好气地催促:“吃饭,吃完再跟你算账。”见这阵势,我连忙乖乖坐下开动,却看他也在对面落座进餐,惊问:“您还没吃呢!”他没抬头,简洁吐出两字:“忘了。”


我鼻子忽然一酸,握着勺子的手也顿住。钟表指针赫然显示此时已是晚上近十点,我不忍去思考,从正常晚饭时间至今的这四五个小时里,他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怎么会忘记吃饭。……我该在刚看到桥梁损坏时就下水过河的,为什么要跑去据点耽误时间?我更该在中午雨势渐大时就准备回来的,为什么要让他在家久久牵念?


“兵长……对不起。”我满怀愧疚低声道歉。他听后抬头看我,原本的怒色缓和了些,温言责备:“乱想什么,好好吃饭。”他的包容更令我过意不去,心情复杂地胡乱塞完了这顿晚餐。待一切收拾停当,他坐到沙发上招呼我:“过来,把账算了。”我忐忑过去站好,而他拍拍身侧位置:“坐,不然你累我也累。”我只得依言坐下,拘谨等待他发话。


“说吧,错哪儿了。”他开门见山问道,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我惴惴回答:“我迟到了,比您定的点晚了好久……应该提前更早回家的。”“啊,这姑且算个错吧。”兵长却无意于此,继续问:“还有呢?”“还有……”我嗫嚅:“害您担心了一晚上,饭都没吃,风吹雨淋地去找我。”他叹了口气:“这都是次要的,说重点。”“重点……?”其实我心中隐约存在答案的轮廓,可脑袋一时发懵组织不好语言,于是投降:“我不太清楚……您知道我很笨的,您指出来,我改好不好?”


我自认为这话说得乖巧服帖,谁料兵长听了非但没消气反倒更冒火:“还给我不清楚?揍到你清楚为止!”说着他一把拽我过去就往腿上按。上次挨揍的经历还记忆犹新,我吓得手足失措,连声叫:“别、兵长,我想清楚了!想清楚了!”他总算停下动作,惜字如金地下令:“说。”


“我明白的,您最气什么……”我重新坐正,低头忏悔:“我干了危险的事,不爱惜自己,让您心疼了。”他听后,沉默良久。我小心地抬头,见他正注视着我,责备与宽恕都融在目光之中。


“岂止这些。”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威严又带着无奈:“你今天,根本就不该回来。”“什么?”这话完全出乎意料,我不禁问:“我不回家,您岂不是要担心一整夜?”


“你不来我难受一夜、你死了我难受一辈子!”他猛的离开沙发站起来,前后踱了几步才压下声音:“你居然没被冲走?现在想想我还后怕!”


他的话说得很重,情意也表露得很直白,猛烈冲击我的心神,给予我苦涩的甘甜和疼痛的温暖。在这份感情的激发下,我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可您知不知道,我与您有着同样的担心?天气这样恶劣,我又迟迟不归,我怕您出去找我,怕您滑倒、怕您着凉。如果我今夜不回来,您肯定会一路寻到河边,当您看到桥被冲散,您敢保证自己会猜测我已落脚别处便放心折返回家,而不是像我这样上船划过急流、到兵团去确认我的安危吗?”


他讶异望着我,一时没有作答。我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所以今天这条河,不是我过,就是您过。我怎么能让您为了我冒险?论体力,自然是我去做更合适。倘若真有不测,我也宁愿被冲走的人是我。”


他凝视我,锁着眉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胸膛却明显起伏着,攥成拳的手微微发抖。见他这样我也心中生疼,但决定豁出去说:“我迟到、害您担心、害您不吃饭、害您去雨里找,这些错我都认。可唯独今夜回家这一点,我不认。您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我的心不会变。如果有下次,我还会做和今天同样的选择。”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他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势在一点点瓦解散去。经过了一段难熬的沉默,他慢慢转身背向我,疲倦地摆了摆手,脱力般虚弱道:“但愿没了。”说完,他自顾前去洗漱,脚步迟缓,背影落寞。


“兵长……”我跟上去,很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不理会我,做着自己的事情。见他即将迈进自己的卧室,我不禁心慌,油然而生一股冲动,跑过去拉住他:“对不起,我又让您难过了……现在就约定,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就在外面暂住,您也放心在家别出去找,今天的事就让它过去,没下次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依旧无言,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看我。这冷淡的态度令我不安,试着去抱他,见他也没有抗拒,便从后面拥住他,贴在他耳边恳求:“请原谅我吧,我做这些,都是想为您好。……我爱您啊。”


许久,他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抬手放在我正抵在他肩膀的脑袋上,缓缓揉搓我的头发。从他的爱抚中我感知到了柔和的谅解,心中泛起委屈又快乐的滋味,越发紧紧地抱住他不愿放开。他没有再就这夜的话题谈些什么,只轻声说:“很晚了,去睡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辗转反侧想着兵长的话语神情,想着对他隐瞒的事情,想着那些冲动的措辞有没有伤到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不懂得将心比心。尽管从最后的举动来看他应该是宽恕了我,但我还是莫名忐忑,害怕这场争执会让他变得哪怕有一丁点不喜欢我……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这些担心就被证明毫无必要。我感冒了,身体发热,头脑昏沉。兵长一直守在床边照顾我,虽然偶尔会忍不住埋怨两句,但掩盖不了对我细致入微的关怀。他所说的、他所做的,哪一处不透着对我一如既往的疼爱呢?我为劳他费心感到歉意,却又因被他珍重而快乐。无论起过什么波折,总能彼此包容体谅,不改初心地以温柔和爱相待——我想,这就是“家人”的意义吧。


评论(47)
热度(347)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爱吃肉的小饕餮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