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肉的小饕餮

最喜为艾利,清水则可逆。
羁绊无边界,博爱少洁癖。

艾伦兵长回忆录31【关于珍爱】

【关于珍爱】(上)

[艾伦篇]

 

五年的苦难让兵长变化了太多。不仅样貌憔悴虚弱,精神也差到极点,甚至显现出对外界的胆怯畏缩。当他躲在我身后不敢面对前来迎接的大家时,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是当年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人类最强”。我搂着他一遍遍安抚,又请求大家不要投来过分关注,他的状态才稍稍好转一点。大家体谅兵长刚刚出狱不适应与太多人接触,便在奈尔团长的安排下去了王都宪兵团接待所。而埃尔文前辈和韩吉前辈坚持跟着我们回到住所,希望尽早了解兵长目前的情况。

 

抵达时已是午后,我请两位前辈在餐厅自便,加热一下早上准备好的食物,匆忙端进里屋献给兵长。看他近乎痉挛地大口吃着,我的泪水潸然而下,被他耐心地拭干。难忍这份温柔,我忙请两位前辈进来,自己去筹备接下来的事务。

 

打开各屋的壁炉,烧上洗澡的热水,准备晚餐要用的食材,铺好干净柔软的被褥……我要让兵长暖和地洗一个澡,美美地吃一顿饭,舒服地睡上一觉——从今天起,我要让兵长过上幸福的生活!

 

当我把一切打理好后,两位前辈也与兵长叙话完毕动身离开,房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即将到来的夜晚令我满怀期待的同时又无比紧张——温暖柔软的情意充盈着胸膛,我是那样深地爱他,却又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心意完整地传达。

 

“兵长,水烧好了,晚饭前先洗个澡吧?”过于长久的分离使我面对他时神情举止不太自然,而他似乎也生疏了从前与我相处的技巧,茫然看着我,迟疑地点点头。像削铁如泥的利剑在经年风雨的侵蚀下变得锈迹斑斑,他的目光中已寻不见曾经的凌厉威严。当年我无数次因他强势的气场心惊胆战,而如今他锋芒消尽,我却感不到半点轻松了。

 

我小心翼翼地搀扶他走进浴室,安排好一切洗浴用品后刚想为他解衣扣,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我说:“你出去吧。”我一愣:“不要我帮您吗?”“不用。”他没有看我,侧头垂着视线,重复道:“出去吧。”我不禁困惑又焦急,分辩说:“您身体现在不方便,该有人陪在旁边啊……”“艾伦,”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目光里竟含着恳求:“……出去。”

 

我这才有点明白他的心思,真诚劝慰:“您在担心什么呢?不管您变成怎样,我都还敬爱您啊。至少让我,为您搓搓背吧……”而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向门口缓缓挪步说:“你不走,那我走。”“别别别!我出去、这就出去!”我慌忙扶住他,很不情愿地朝外走去,临关门前嘱咐:“我就守在门外面,您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他不置可否,结果我刚关上门,就听到他从里面“咔嚓”一声锁住了。

 

门扇阻隔在面前,我无措地双手贴在上面,胸腔里有股酸楚蔓延开来。无论他有多么落魄,我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可他为什么要像对待外人一样,把我拒之门外?我以家人的心意待他,可他为什么还对我疏远至此……

 

沮丧中我听到浴室内开始响起水声,忙趴到门缝上向里面问:“兵长,您冷吗?要我再添点柴火吗?”而回应我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拒绝:“不必。你去忙吧,别守在外面。”我不禁感到挫败,只得回答:“是……我就在那边厨房里做饭,您有需要尽管叫我啊。”

 

他以沉默代替许可,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浴室走进厨房。不过当投身于食材的加工时,我那失落的情绪又渐渐被柔暖的爱意取代了。韩吉前辈临走前说过,兵长目前的状态不宜吃偏干偏硬的食物,我便谨遵她的嘱托,准备为兵长做一份柔软美味又富有营养的什锦粥作为晚餐。

 

先将之前准备好的谷物放进锅中,再把胡萝卜马铃薯之类细细先切成小块,然后再切些熟牛肉丁。随着灶火渐旺,我逐渐将原料依次倒入,搅动长勺悉心熬制。锅里食材种类各异色彩缤纷,像极了我如今百感交集不可名状的心情。虽然在王宫待的几年让我的厨艺精进很多,但此情此景下我不仅没有自信,反而还生出忐忑,恰恰因为这顿晚餐不是为招待哪个王公贵族,而是为了我至亲至爱的人所做——想用最高的技艺,把最美的味道献给他。

 

从锅中香气开始散发时我就在不停地试吃,一会儿尝尝豌豆玉米是否绵软,一会儿试试牛肉粒是否质感酥烂,一会儿又品品粥的稠稀咸淡……我无间断地重复着这些工作,唯恐错过了这整锅食物配合达到最佳效果的那一点。就这样试着试着,一大锅粥被我尝掉了半锅,尚未开饭就已经饱了。好在努力得到回报,我最终调制出了理想中的口感和味道。

 

烹饪告一段落,我跑回浴室门前守候,听见里面已没了水流声,而是衣物悉索,便问:“兵长,您洗好了?”他在门内缓缓应了一声,半分钟后门锁转动,他穿着我为他新买的衣服,神态略显拘谨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本就枯瘦苍白,加上这样露怯的表情,更令我心痛如绞,只能强颜欢笑询问:“您冷吗?要不要再添些衣裳?”

 

他避闪着我关切的目光,直至将视线垂下地面,慢慢摇了摇头。两颗水珠沿他的发梢汇成一股水流,顺着脖子滑下。“还没太干,我再帮您擦擦吧。”我赶紧拿过毛巾扶他到一旁沙发坐下,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脖颈和头发。他似乎想阻拦我,却又没有真正来夺毛巾,半抬着胳膊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记忆中存在相似的画面,但又仿佛与此不同……对了,是多年前在兵团旧本部悼念牺牲前辈们的那个雨夜,我留宿在兵长的房间时,他曾这样为我擦过头发。当时的我,也像他此刻这般局促失措。——时隔八年,一切重演,却又全部逆转。

 

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八载光阴转眼流去,逝者已然渐行渐远,而眼前之人的境况,更是不复当年。我曾天真地坚信,无论怎样的挫折磨难,都不会令我最崇敬的长官产生丝毫的改变,而如今……我无法再想下去,强行中止哀伤专注于为他擦干头发,然后挤出笑容:“饭做好了,先去吃吧,晚上我再给您理发。”

 

扶兵长在餐厅就坐,我把保温中的锅端来,一边盛粥一边解释:“韩吉前辈说您现在需要吃半流质食物,我就做了一份什锦粥。里面东西都挺有营养的,味道我也试过了,感觉还不错,您尝尝看?”说着我把碗和勺子递到他面前,像当年接受检阅时一样紧张又期冀地望着他。兵长迟缓地倾身凑近餐桌,舀起热气腾腾的一勺慢慢吹了吹,却在即将张口的时候顿住手,抬头对我说:“你也吃啊。”“我吃过了。”我刚脱口而出,又突然怕他误会我不肯等他,忙澄清:“啊没有,我只是刚才做的时候一直替您尝,现在不饿……您快趁热吃吧!”

 

在我的催促下他终于把那勺粥送进嘴里,我不由得谨慎端详着他的反应,问:“烫吗?”他微摇头,我又问:“咸吗?”他再次摇头。而我因太希望他能吃得舒适,忍不住继续打听:“豆子煮烂了吗?牛肉容易嚼吗?浓度怎么样?您是喜欢更稀一点,还是更稠——”“艾伦。”兵长阻断了我一连串的发问,轻轻用勺子拨弄着粥的表层说:“它、很好。你坐下……再吃点。”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聒噪,讪讪答应着盛了一碗粥,拉出椅子坐到兵长对面。见他一直安静地埋头进食,我边搅着勺子边没话找话:“好多年没一起吃过饭了,现在能坐在这里陪您,我真是开心……对了,粥里还放了些燕麦呢,您尝到没有?当年您经常把自己存的燕麦片给我喝,我可喜欢那个味儿了,您应该也是吧?不过今天粥是咸的,等下次我就给您泡牛奶麦片,再加两勺糖,一定特别好喝!”

 

在我自说自话之时,兵长忽然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目光看着我,像留恋,又像迟疑。我不明所以地回望他,而他探出手臂越过桌面抓住了我的手。“您这是……做什么?”我迷茫询问,他不回答,像确认什么似的在我手上捏了两下,继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越发感到费解,回握住他的手问:“兵长,您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问题?还是说……饭不好吃?”

 

“……好、都好。”他慢慢缩回手去,嘴角泛起细微的笑意。虽然仍一头雾水,但见他露出了欣悦之色,我顿时感到轻松不少,讨好地说:“喜欢就多吃点吧,有什么问题请一定说啊,不然我会很着急的。”

 

兵长点点头重新开始进餐,我也高兴地埋头大口吃起来,片刻后一抬头,却看见他正出神地凝视着我。我发窘地咽下口中的粥,试探问:“兵长?”他这次没让我惴惴太久,安抚地解释:“没事,看见你、想……从前了。”

 

而我不希望他陷入回忆,毕竟往事于他几乎没有任何美好可言,便宽慰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您多想想接下来的打算,我好着手安排。这一次,您去哪儿我跟哪儿,再也不分开了。”他先是一愣,继而点了点头,又安静地吃起粥来。我则因获得了他的赞同而倍感欣喜,畅想着未来的生活,陪他吃完了这顿晚餐。

 

饭后我去洗刷餐具,兵长执意要跟我一起收拾。两人在厨房里忙活琐事的时候,我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样共同料理家务的平常日子,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今后也会的,永远都会的,兵长和我会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过上安宁快乐的生活,不是吗?

 

窗外响起的礼花声令我回神记起这是新年的第一个夜晚,百感交集中我转头看向兵长,只见他正仰首望着夜空绽放的烟花,脸上是与这热闹氛围不相谐调的迷茫表情,如同回到了六年前他的三十七岁生日那晚。重现的久远记忆令我心潮起伏,我忙把洗碗时沾着水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抹干,拉着兵长走近窗户,在烟花鸣响中对他说:“兵长,新年快乐!还有迟到的……生日快乐。”

 

当我说出最后这句祝福时,他映着火花的狭长眼睛里光斑闪动了一下。而我想到七天前平安夜在狱中见到他的景象,也禁不住身心颤栗。为了掩饰悲伤,我强笑着说:“抱歉没来得及为您准备礼物,等安顿下来后我一定补给您。”可他摇了摇头,注视着我说:“已经、有了。……足够了。”

 

他总是这样,从不愿索求。我心酸地向他微笑:“接您回来是我的本分,怎么能算作礼物呢?您不要跟我客气,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会全力以赴去做……我是真心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您的。”听我这样说着,他垂眼帘逐渐低下头去,边缘的发梢扫在衣领上。见他以沉默回避,我只得移开话题:“对了,还没帮您剪发呢,我这就去准备。”

 

扶他到客厅椅子坐下,我找来适合理发的各样物件,一边为他修剪头发一边向他汇报些轻松的事情,诸如埃尔文前辈的产业,韩吉前辈的生意,还有我的同期们的仕途。他听着,不时再询问两句,对话间的气氛较为融洽。而这片祥和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当修剪到他的鬓发处时,我看到了一根……银白的发丝。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视线换了几个角度后,那根银白依然存在。我迟疑地撩开它近旁的发丝,然后在黑发遮掩下发现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我慌了,又转身去探寻他的另一侧鬓发,而在那里,几根霜雪似的银白再度刺痛我的眼睛。

 

握着剪刀的手凝滞,我怔在了原地。从没有何时,我像此刻这样看清岁月的痕迹。冥冥中我意识到有什么无法抗衡的可怕力量在逐渐逼近,比镣铐更冰冷,比牢狱更坚固,它将带来永远的离别,令我失而复得的珍宝得而复失——

 

恐惧攫住我的心脏时,我听到兵长的问话:“是有、白的么?”“没……”我嗫嚅,而他平淡地说:“不想看,就剪掉。”“不、不是,不用的……”我支吾回答着,勉强稳了稳心神,抬剪刀继续为他理发。察觉到我的异样,他以宽慰的语气说:“没什么。人、都会老。”

 

“您不会的!”倘若他不这样说,或许我还能强忍情绪,而经他一安慰,我心底的疼痛与惧怕越发汹涌起来,喊出幼稚的言语,手抖得握不住剪刀。……在我一直以来的认知中,兵长与“衰老”一词并无任何关系。那样所向披靡的战神,怎么会老呢?那样无往不胜的英雄,怎么会老呢?我想象不到。可是现在,亲眼目睹着他两鬓的斑白……

 

一生能有多少个五年?他那体力鼎盛期的最后一段时间,却因我而在狱中白白地耗尽了。同样是五年过去,与他年龄相仿的韩吉前辈并未样貌大改,连比他年长的埃尔文前辈也没有显露沧桑之态,可唯独他——原来人的衰老,竟会加速至此。我这五年夺走的,又岂止是他的自由和健康!

 

“……您才四十三岁,您一点也不老。”发涩的喉咙挤出固执的句子,我梳理着他的鬓发继续修剪,却已经连强颜欢笑的能力也丧失殆尽。我既不开口,他也便无言,一片沉默中我为他剪好了头发,然后收拾地上的碎渣。他起身想帮我,被我按回了椅子里:“您坐着就好。等打扫完后,有话想对您说。”

 

他犹疑地看看我,依言坐下等待。当我处理停当后回到他身边,看到剪过头发的他恢复了五年前的模样,如久远的从前一般以灰蓝眼瞳注视着我,亲切与酸楚同时漫上心头。……他没变,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又怎能视而不见,那面容的憔悴和两鬓的斑白?

 

“我知道您不愿意,但是于情于理我都该这样做。”我说着,贴近他的腿跪在了地上。在他错愕的目光下,我解释:“这五年您所受的苦,全是因我而起,我必须向您谢罪。您就成全我进行这个仪式吧,不然今后我始终觉得无颜面对您。”

 

“什么话……”兵长皱眉,欠身伸手拉我:“都、过去了。起来。”“哪里过去了?它给您留下多深的痕迹!您的身体差成这个样子,连白发都有了,您才四十三岁啊……”我执拗地跪地不起,本不想掉眼泪,却越说越动情,眼眶潮热声音哽咽:“对不起、兵长,这五年让您、受那么多折磨……都是因为我,对不起、我知道道歉没用,可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来势汹汹的愧疚剥夺了我组织语言的能力,我跪在地上伏在他脚边垂头哭泣,泪水滴落在他的鞋子上。

 

“……我、完全自愿,与你无关。”他叹息一声,再度伸手扶我:“起来,地凉。”“您又这样说!我宁愿您怪我……”他的包容令我更加难过:“如果我能早做决断,像您当初救我那样不顾一切地救您,也不至于、拖到今年才——您最痛苦的时候,我却、不在您身边……”

 

“不晚、没事,已经好了……”兵长无奈地哄着,依然想拉我起身:“在你、最疼时,我、也没有——”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我泪眼模糊地抬头,却见他伸手来解我的衣扣,忧虑问:“之前鞭伤,怎样了?我看看。”我一惊,猜到是下午两位前辈来时告知了他,慌乱躲闪解释:“别、不用,都痊愈了,早就——”

 

我怕伤到他不敢太用力推拒,因而被他一鼓作气扯开了两颗纽扣。当看到我胸口那块皮肤时,他的瞳孔骤然一缩。迟钝的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胸膛上残留着几天前斗狼时留下的伤痕。虽然韩吉前辈的治疗已使创口结痂,但狼爪刮出的印记依然狰狞醒目。“不,它其实……”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辩,而兵长探手轻触上那片疤痕,锁眉问:“这、又是怎么……?”

 

“没什么,小伤、不要紧的。”我挣扎着拉拢衣襟扣上扣子,抬头见他面色伤感,忙抹干眼泪作出笑容,抱住他的腿讨好道:“别担心,您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听我这样说,他的忧色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浓重。静静凝视了我很久,他最终闭目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再睁开双眼时,他哀怜的目光垂落下来,抬手揉着我的头发,喃喃道:“艾伦啊……这五年,苦了你了。”

 

明明是简短的句子,却仿佛千言万语的关切,令我极力克制着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那些当跋涉于往日坎坷中时都未曾仔细体会过的伤痛和委屈,被他的慰藉彻底唤醒,让悲喜交集的我从啜泣变成了嚎啕,跪在地上抱紧他的腿,伏在他膝头放声大哭起来。

 

“……傻小子。”他轻声慨叹着俯下身揽住我,用手掌抚我的头颈,拍我的肩背,以寡言的温柔给予我绵长的安慰。那流浪于荒野的孤苦无依,在挣扎于宫廷的焦虑无助,那一次又一次濒临绝境的恐惧仓皇……没有他在身边疼惜时,我分明是那样坚强;可如今感受着他的慈爱,我却说不清缘由变得软弱,仿佛要把五年来拼命忍住的泪水在这一夜尽数偿还。

 

他一直默然抚慰着我,等我哭得不那么厉害了,便又说:“行了,起来。”看我仍没有要站起的意思,他终于有些不耐:“没完了?你明知我、不愿看!”见他不悦,我慌忙踉跄站起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他埋怨地看我一眼,弯腰帮我拍了拍裤腿上的浮灰,然后垂着眼帘说:“当年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不是为让你、现在这样。”

 

对于自身的牺牲,他向来持这种论调。虽然无法认同,但我不想再违他的意,只得抹干眼泪答应:“是,我以后不再这样了。”“多少年,还是爱哭。”他神色颇像从前地嫌弃道:“洗脸去。”“我平时哪有?只在您跟前才……”我难为情地抗议着去洗了把脸,回来后见他坐在椅子里面露倦容,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赶紧带他去卧室休息。

 

为了让他睡得更舒服,我给他布置的是整所房子里有着最大一张床的卧室。棉被已经铺好,壁炉也已烧热,我将窗帘拉上,隔住窗外零星烟花的光影声响。兵长坐在床边,又以之前晚餐时那种捉摸不透的目光出神地看着我,直到被我扶着躺下时,皱起眉头露出吃痛的表情。

 

“怎么回事?哪里疼?”我吓了一跳,想掀他衣摆查看腰背上有没有伤,他却抓住我的手推开,慢慢辗转着身体说:“没事……骨头僵,等等就好。”光看那隐忍的表情就知道他其实疼得厉害,这必然也是久困于阴潮牢狱的后果。我又愧又急,可毫无办法,只能反复说:“等回去后马上请韩吉前辈给您治疗,有她在您会好的,一定能和从前一样……”

 

兵长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温声敷衍道:“……啊,会的。”我心酸地为他裹好被子,再一遍遍询问他冷不冷、疼不疼。因为问得太多,到最后他都不回应了。我见他懒得理我,只好说:“时间挺晚了,您快睡吧。晚安。”而当我正要端走烛台时,他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缓缓说:“艾伦,跟我讲讲……这些年的事。……不是别人,你的。”

 

我微愣,才想起在晚餐时只向他讲述了大家的情况,却因我自己的经历不甚轻松而下意识地没有提及。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目睹了我身上疤痕,又经我一番痛哭流涕,想必挂念得很。我感到温暖的歉意,俯身拢着他的手宽慰:“您别担心,我好好的呢。明天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以后有得是时间给您讲。”而他捏住我的手不松开:“我不困。你和我……说说。”

 

终究承受不住他隐含挽留的目光,我只得坐到床边对他说:“好吧,那就讲一点。关于我的……什么呢?啊,讲些高兴的事情吧,能让您睡个好觉。”不等他表示反对,我就抢先讲述起来,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最终迁就了我的报喜不报忧。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寻觅新奇的经历,搜刮活泼的言辞,告诉他我这五年的见闻——我从壁外的山河林野讲到宫中的画栋雕梁,从草原牧女对我的爱慕讲到贵族拉克对我的情义。讲狩猎,讲烹饪,讲烧陶器和做衣服,讲他的爱马弗里找到如意伴侣,讲女王对我和他已有的帮助和今后的关照……

 

我卖力的讲着,将五年来仅有的那点可谓之“快乐”的记忆都汇集在这一夜倾吐,甚至开始担心日后将再无话可说。但我还是要继续,因为我太想让他高兴了,那怕要编造谎言,也希望他能开心。幸运的是,他的神情随着我的讲述渐趋安宁柔和,看得出确实因我的言语而感到了欣悦。

 

只是有几次,他似睡非睡地合着眼帘,却猛的张开,同时攥紧我的手,像惊醒一场噩梦。“我在这里,我在的。”每一次,我都要握着他的手安抚几句,他紧绷的肌肉才能放松下去。这样反复几回后,最终他安稳睡着,我那越来越轻声的讲述也告一段落。

 

在灯下端详他瘦削的睡脸,我再次心中发誓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尽快恢复从前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天一亮就要启程,在回去之前要收拾行李并整理好埃尔文前辈这座房舍的话,我真想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他,守他一个晚上。恋恋不舍地握着他的手又抚了一会儿上面的疮疤,我将他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再为他塞塞被角,最后端起烛台走出卧室关上房门。

 

很多事情还没完成,我准备好行装后又着手打扫屋子,不知不觉就到了午夜。各项工作都收尾后,灯火也将燃尽,正当我准备去另一间卧室睡下时,身后的房间里突然传出兵长大声的呼喊——“艾伦!艾伦!”我大吃一惊立即冲去,而尚未赶到,那扇房门就砰的一声被撞开,惊惶的我看到兵长向这边跑来!

 

“怎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哪里不舒服?”我心急如焚地奔去迎他,几乎与他撞个满怀,扶住他焦灼地上下察看。他置若罔闻,仰头注视着我,呆呆念着:“居然、能追上……”

 

“您在说什么?怎么回事?”我吓得厉害,慌乱伸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没感到太热后无意间一低头,竟看到他没有穿鞋,正赤着双脚站在地面上!我更急切地想扶他回屋:“多冷呀!快去床上躺下!”可他固执地站在原处,毫不理会我的话,只探右手放到我脸颊上缓缓滑动,目光痴迷地喃喃:“简直、像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真的?这就是真的啊!”我覆住他的手背着急喊着,他专注凝视我,嘴角渐渐上翘起明显的弧度,以我极少见过的欣喜神情说:“从来没、这样好梦。”慢慢地,他含笑的眼睛里泛起明亮的晶莹,颤动如光点闪烁的湖面,轻声自语道:“这一次,别再、让我醒了……”与此同时,我愕然看见,两行泪水从他盈满了的眼眶溢出,缓缓滑落脸庞。

 

这一刻,我的头脑陷入彻底的空白。相识八年来,我只在大雨中感知过他的抽泣,只在牢门外听到过他的哭声,可何曾像此刻这般,正对着面目睹他流泪的模样?触觉和听觉,又哪里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心魂!

 

“不是梦、不是梦,是真的!”我发抖的手捧住他的脸擦拭眼泪,颤声说:“我们真的团圆了!兵长,我是艾伦,真的艾伦,我们真的在一起啊!”

 

“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剩我一个。”更多的泪水从他眼中涌出,他喑哑控诉:“你总要走,不留下、也不等我……”或许这责备源自他的噩梦,可回想起圣诞那夜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禁心如刀绞,猛地抱住他连声道歉:“对不起兵长!以后不会丢下您了,绝对不会了!”他也在回拥我,紧紧攥着我背后的衣料呜咽:“别走了、艾伦,我等不起了……”

 

“不走,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了,只陪在您身边!”我忍着眼泪向他许下承诺。彻底逆转了昔日的处境,这一次,是我像他从前安慰我那样,抚摸他的头发,轻拍他的脊背,在他耳畔保证:“今后我永远和您在一起,再也不离开了。”他听后竟哭得更悲切,泪水将我胸膛衣襟湿透一片。我的心脏像被巨手捏紧,疼痛的血液激流进全身各处。不知如何是好,我甚至冒昧地去亲吻他带泪的眼角和银灰的鬓发,期望这份亲近的爱意能传达给他些许慰藉。

 

五年的苦难磨光了他刚强的外壳,此刻在我怀里哭泣的人,正向我呈现着他最柔弱的内核。恍惚中不知怎的,记忆里时隔久远的画面重现脑海——那是壁外丛林中一只衔食反哺的黑色鸟儿。

 

我终于真正深刻地认识到,兵长与我强弱的处境,已经全然对换了。当我在他面前放肆流泪渴求抚慰时,我仍是凭着往昔的惯性以弱者的姿态乞怜,何曾想过日渐虚弱的他还能否承受这样沉重的依赖?他的辛酸苦楚,又要去哪里诉说?回不去了,那一味索取的少年时光。早已是时候成为他身心的依靠,以强者的姿态守护他了。收敛泪水,克制情绪,只有我的精神变得强韧,他才可能放下支撑不住的重担,安心把他脆弱交给我保管。

 

我压下本欲涌出的泪水,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回去睡吧,这次我陪您一起。等明早醒来您就能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了。”惦念他还赤着双脚,我索性一用力把他横抱起来,那重量之轻着实将我一闪。他对我的举动猝不及防,挣扎着惊诧抬头看我。我边向卧室走边解释:“地太凉,恕我冒犯了。等您养好了身体,尽管和我算账。”他不应声,眼中的迷茫比刚才消散了些,或许已醒悟到这真的是现实,移开目光流露出难堪的神色。

 

“在我面前您不用顾虑什么,放松就好。还有,您瘦太多了,我一定要尽快把您养胖。”我微笑安抚着抱他回到床上,再拿来烛台和毛巾想为他擦脸,他却执意自己来,我只好转而蹲下帮他擦拭脚底的灰尘。他的脚上有许多疮疤,我痛心循着痕迹卷起他的裤脚,只见他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完好皮肤。

 

悲愤烧得我气喘吁吁,如果那些折磨过他的畜生现身,我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大开杀戒。感知到我的怒火,兵长试图落下裤脚,说:“不严重,都、快好了。”我阻住他,抚着他腿上的疤痕问:“在您眼里,自己受什么样的伤算严重?我听他们说,当年庭审时您曾受过夹棍酷刑。那个时候,一定疼极了吧?那次的伤,一定非常重吧?可您对我,还是只字不提。”他无意深谈,强硬把脚从我手中抽走,坐在床上不看我,带着残余的鼻音说:“过去的,过去吧。你不、也这么说?”

 

“我确实不愿让您总伤怀往事,但我也希望您能把那些太深太重的痛苦表露出来让我分担。您装作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从不向我敞开心扉,连洗澡都要赶我出去不让我看您满身的伤痕,只有在像刚才那样惊醒噩梦神志模糊的时候,才流露出一点真情。要到何时您才能明白,我不想只看到您强大光彩的一面,我想看您的全部、听您的心声、成为您无所顾虑的依靠……”我坐到床边双手抓住他肩膀,迫使他转身直面我,正对着他的眼睛说:“兵长,请允许我做您的家人吧。”

 

他安静地看着我,零星烛光映在他眼中,柔和地闪烁。“……嗯。”虽然最终他只简短地应了一声,我仍感到欣喜无比,再次抱住他:“谢谢您!我会一心一意对您好的!”并趁机强调:“呐,您可答应了哦,以后可别再跟我见外啦。”他被我说得不大自在,没好气地推开我回到被子里:“行了,赶紧睡。”

 

“好,我去拿被子,睡在旁边您就能安心了。”我刚想往门口走,他忽然拽住我说:“不用,一起。”我疑惑回头,只见他掀开被子一角招呼:“进来。”受宠若惊的我凑近他小心问:“这……真的、可以吗?”他埋怨反问:“你不刚说,一家人?不想、就算了。”“我想!我想!”我大喊着手忙脚乱地脱了外衣熄了灯,迅速钻进他的被窝。

 

面对面地躺着,前所未有的相处情景令我激动得手足无措,紧张问:“兵长,我的手该放哪里?……能抱着您吗?”他无奈轻叹一声,倦怠道:“……随便。”获得了变相许可的我高兴地拥住他的身体,暖意很快从肢体相贴处弥漫开来。

 

早在多年前,我就憧憬能够目睹甚至触摸他结实刚健的形体,怎料当关系亲近到可以实现我愿望的这一天,他的身躯已被岁月摧残得千疮百孔。悲伤和喜悦,痛苦和幸福,这些截然相反的情绪一波又一波轮番占据我的精神,使我心跳剧烈。他以为我不自然,慢慢伸出手臂揽在我背上,轻拍着说:“紧张什么,快睡。”

 

我不禁笑了,挪挪身子以便和他更贴合,趁着这氛围的亲密,我尝试问:“兵长,我听韩吉前辈讲,您当年在法庭上……说过爱我,是吗?”他闻言身体一僵,过了几秒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少听她、添油加醋。”“统共就三个字,能放多少油和醋?”我笑着央求:“现在团聚了,您再说一遍,好不好?”他用搭在我背上的手打我一下,烦躁道:“别吵,睡觉。”我装作委屈哀求:“说完就睡行吗?我还从来没听您说过呢,我想听……”

 

他沉默了。虽然夜色浓重,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直直看着我。我也隔着黑夜近距离地望着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忐忑的期待。他发出了开口吸气的声音,可当我凝神屏息时又归于安静。继而是新一轮的吸气,如此循环数次,放在我背上的手渐渐抓紧我的衣服。没想到他会如此为难,我忙赔笑哄劝:“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我当然知道您是爱我的啊,不用直说出来。快睡吧,我不闹您了。”

 

他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紧绷的手臂也放松下来。我抱着他又调了调姿势准备入睡,不料过了半分钟后他忽然发声:“艾伦……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话,给你说。可当你、在我面前,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抱歉。”

 

他这样认真倒叫我过意不去,凑近他几乎要额头相贴地说:“您不要在意啊,我明白您只会行动不擅长言辞,我也一样,和您分开的日子有那么多话想对您说,可真见到您,就不知怎么开口了。我目前所说出来的,连我对您真正感情的百分之一都不到呢。”他静了一会儿,轻声说:“都知道,就好。睡吧。”“是啊,我们心里都知道。”我快乐地说:“兵长晚安。”“嗯。”他微不可闻地应一声,不再言语,与我相拥而眠。

 

那是五年来我睡得最安稳香甜的一个夜晚。梦里再也没有风雨阴霾,只有他体温化作的暖阳与他吐息化为的和风。甚至连我那个小小的祈愿,也在梦境中得以实现:兵长抚摸着我的头发,亲吻着我的额头,在我耳边轻声说——“艾伦,我爱你。”

 

谢谢,谢谢。我也爱您……

 

 

【关于珍爱】(下)

[利威尔篇]

 

无论在昔日的梦境中将重逢后的情景演练得多么娴熟,当艾伦真正站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我想回归遥远从前的模式,却早已忘记怎样摆出强硬威严的气势;我想尝试梦里团圆的场景,却根本做不出构想中那样热情直白的言行。

 

可艾伦对我的在意,非但没有因长久分离而淡化,反而更加深重。他眼中有浓郁的情感,举止间又在努力克制,紧张地微笑和说话,像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给我照顾关怀——艾伦他,还和从前一样。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值得他憧憬的“士兵长”了。

 

今昔的落差令我挫败无力,而艾伦越是体贴关切,我就越是无法坦然面对他。不仅由于对自身处境的颓丧,也是因为不愿暴露自己的虚弱让他徒增感伤。这份无措在他提出要帮我洗浴时达到了顶峰,令我不由分说拒绝他的好意。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见外呢?”当他委屈又困惑地发问时,我不知该作何回答。在我的认知中,亲近与疏远的定义,恐怕与他的理解不同——我不介意被陌生人看到狼狈潦倒的样子,讥笑也罢,怜悯也好,终归与我无瓜葛;我却害怕在亲近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羸弱,越是珍重,越是想呈现强劲有力的一面,令对方依赖而不是惦念。

 

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被艾伦看到后势必让他担心难过,那种局面,我怎能准许出现?笨拙的舌头连一句完整言语都说不出来,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叫艾伦出去,从强打精神的命令演变成无可奈何的请求。他最终还是顺从了我,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那绿色眼睛里的受伤令我歉疚,可纵然如此,我仍无法开口说出心底真正的理由。

 

反锁上浴室的门,我于不经意的转身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然后僵在原地。并非毫无预料,但想象哪有亲见来得触目惊心?自欺着想或许是昏花的眼睛看不真切,我慢慢凑近镜子,却越发看清了里面那张半人半鬼的脸孔。

 

……我感到悚然。完全不敢去回想,自己竟是以这副面目出现在故人老友面前,出现在我最珍视的孩子眼前。艾伦他,那么青春洋溢,那么美好鲜活,这肮脏枯槁、残破不堪的我,有什么脸面和他站在一起?

 

无地自容的我逃离镜子,开始致力于身体的清洗。污垢堆积在骷髅一样的身体沟壑里,形成一层像茧般的厚壳,我使出浑身力气一遍遍狠狠搓洗,如果达不到彻底的洁净,我将给不了自己触碰艾伦的理由。当打开这扇门走出去时,我该恢复当年的整洁与稳健,强大得能够继续令他信赖依靠……不管物质还是精神,如果无法再给予他什么,我之于他,还有何意义存在?

 

怀着恢复原貌的奢望,在清洗完毕换上艾伦给的衣服后,我找来刮刀清理须发,并试图用它处理掉过长的头发。而当对着镜子吃力操作时,于某一瞬我忽然看见自己的鬓发处有些许浅淡的灰白。

 

……其实这早已在意料之中,我本不该因此拨动心绪。可在久别团聚的第一夜就看到这预示更久离别的物象,我终究还是在无情光阴的流逝中感到了惶然。当那一天到来——

 

“兵长,您洗好了吗?”艾伦的声音忽然从门外响起,动听又活泼。他多么年轻。如果上天能让我也年轻几岁——不,那样不行,那样我就见不到艾伦了。……这样就好。虽然不早,但至少我遇见了他,我还能再和他一起生活那么几年。已经很幸运了,振作一点吧,团圆不应是高兴的事情吗?况且,我从来没指望过自己能活到长白发的年纪,现在如此,难道不该知足吗?

 

思及此,我放弃了拔尽白发的想法,也丢掉了自行理发的念头。时间于我而言实属可贵,为什么不顺应内心的召唤,抓紧分秒去做我想做的事、见我想见的人呢?可当真正打开门,迎面对上艾伦那双眼睛时,我还是怯场了。他真好看。高挑,英俊,健壮。如同错开了季节的植物,当我尚存绿叶时他才刚刚冒出嫩芽,而当他枝繁叶茂时我已只剩枯枝败叶。我的难堪,仿佛一株朽木面对一棵曾仰望过它的绿树。

 

但艾伦的神情中既无幻灭也无轻视,有的只是比曾经任何时候都明显的亲近。当他不加请示就擅自拿毛巾给我擦头发的时候,我虽仍感到局促,但已没了刚才独自面对镜子时的凄惶。房间里壁炉被艾伦烧得旺盛,刚出浴室的我不但不冷,反而从身到心暖得发烫。安宁的感受弥散开来,让我暂时忘却了身形的枯槁和两鬓的灰白,还有那沙漏般越流越少的漠然时光。

 

艾伦帮我擦干头发,扶我坐在餐厅,又布置餐桌为我盛好晚饭。我看着他娴熟地做着这一切,恍惚觉得从前那个冒冒失失莽莽撞撞、除了喊“驱逐巨人”什么都做不来的小鬼和眼前这个周到稳健的青年并非一人。

 

……那么多年过去了啊。我曾监护的孩子都已经会照顾人了。而我如今,还能给他什么?这残败的驱壳只剩下索取的能力,除了所谓的“爱”,我什么都给不了他。而那样虚无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可言?我又以何理由说服自己,作为一个无用的累赘留在他身边?

 

“兵长,我给您煮了什锦粥,营养很丰富的,您快尝尝!”艾伦欢快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思虑,我看见他把碗和勺子递到我面前,脸上是期待又讨好的笑容,就像当年取得进步或做好扫除后向我邀功时一样。那个时候,我是长官,是监护人,是制裁的刀锋,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奖励,得到关照,得到相对的自由。可现在,他还想从一无所有的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香浓的滋味温和刺激着口腔。我那垂死的味蕾如同活了过来,急切想要掠夺更多。本能驱使我贪婪,可当双手即将捧起碗时,我想起了中午艾伦看我进餐时哭泣的样子。……不能再狼吞虎咽了。我克制住汹涌的食欲,一勺勺慢慢地把粥喝下去。那味道真好,混合着各种食材的香气与质感,复杂而又纯粹,热烈而又安宁,就像这团圆的夜晚心中的感觉。艾伦坐在餐桌对面绘声绘色向我描述煮粥的过程,仿佛那平凡的操作中蕴含着无尽的乐趣。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我感到他在紧张,也明白他正努力试图找回从前的相处方式。

 

“闭嘴,好好吃饭。”我猜这种强硬的口吻恰恰是他所怀念的,于是循着记忆模仿出来。艾伦讪讪地朝我笑着,终于开始吃粥,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那幼稚的表情呈现在他已成熟的脸上,显得古怪又刻意,而当想到他这一切举止背后的用心,我就什么责难也发不出了——他想让我高兴。既然是他的愿望,我怎能不给他一点满足?因此我尽量语气轻松地开口:“粥挺好,你的手艺长进了。”

 

他立即又兴奋起来,满脸受宠若惊地混乱表达着激动之情,一再保证要把这些年学会的菜肴全都做给我尝。他也由此谈到了今后的打算,说要和我一起生活,说要带我去壁外旅行。他讲得兴致勃勃神采飞扬,漂亮的深绿眼睛如那美好的未来一样闪烁着光芒。热烈的情绪感染到我,而当心中刚萌生出一丝憧憬时,我又突然感到惶惑了——此情此景,于我而言太过熟悉。无数次,眼前的画面出现在我辗转的梦境,在我恍惚的幻境,在我空虚的冥想……而这一次,究竟是真正的现实,还是再度的幻象?

 

我试探着伸手,越过桌子抓住他的手。那触感真实而温暖,令我将信将疑。“兵长,您怎么了?”在我抓着艾伦的手发愣时,他讶异又关切地问。我已不在其位多年,但他依然这样叫我。“兵长”一词由他说出,在我听来其意蕴远远超出职位本身。当他发出这简短的音节时,我会产生莫大的亲切感,以致当这称呼已与身份不符时,我却找不到其他称呼来给艾伦取代,并且私心也不愿让任何称谓取代——名不副实也无妨,从今以后,利威尔只是艾伦·耶格尔一个人的“兵长”。

 

“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吗?”因我出神太久,艾伦开始焦虑,捧着我的手担心询问。昏花的视野中,我看到自己日思夜念的孩子坐在对面,脸庞朦胧,目光柔和,轮廓散发着温暖的微光。我便忽然觉得,就算是梦也无所谓了。

 

“没事,都很好。”我牵动嘴角,向他报以安抚的笑。他一愣,露出惊喜的神色,言谈越发欢快,连进食都显得格外起劲。看他吃得香甜,我想起从前在兵团的日子。那个时候物资匮乏,我常私下给他些稀有的食物,他爱吃糖,爱吃肉,爱吃水果,尤其喜欢我冲的燕麦片。八年光阴转眼流去,他的样貌体格改了许多,言行也不像昔日那样单纯率真。但没有变的,是他这样与我亲密独处时,看向我的眼神。当被他这种目光注视的时候,我会感到世间有如此可留恋的美好,继而无形的纽带牵绊住我,使我放不开与这世界的联系。

 

在饭后收拾餐具时,他揽着我在窗前看夜空的礼花,对我说许多温情的话。他并没有像年少时那样急切地向我索要回应,目光中含着坚信我视他为至爱的笃定,甚至可谓“有恃无恐”。于是我以为时光的历练使他通透,我内心的想法他已能够洞悉,不需多言。庆幸于这种默契,我的精神放松下来,依顺他为我理发,并试着以寻常琐事的交流去开启日后平凡的生活。

 

艾伦在我身后剪着头发,我与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闲话。从他叙述中,我得知了埃尔文如今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韩吉的诊所生意兴隆,他的朋友们都上了高位,兵团其他人也过得不错。他把众人五年来的经历讲了个遍,唯独没有提他自己。我确实很想知道那些遭遇,但他既然避开,想必是不愿回首惨痛的过去。我便忍住不问,暗自想着如果昔日的种种苦难能够如书页般悄然翻去,不再激起无谓的波澜与眼泪,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对于事态的预想,还是过于乐观了。就在我开始静心享受这陪伴的安宁时,艾伦顿住了握着剪刀的手。当我恍然记起自己鬓发颜色有改时,他已经发起抖来。虽然在浴室镜中看到时我自己心绪也有起伏,但过后回想,自然常理而已,何必如此在意?注定会发生的事不可改变,何苦患得患失?我便平静劝他:“年纪到了,长点白发很正常。”

 

“可您才四十三岁。连埃尔文前辈,都还没有这样呢。”他涩声挤出这样两句便没了下文,我听到身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吸气声。艾伦……在哭吗?我下意识想回头,感到他的手压在我肩上抗拒地施力。我懂他的心思,只好说:“剪吧,时候不早了。”

 

当他再度拿起剪刀,已经连刚才的强颜欢笑都消失殆尽。前后的反差更显出气氛的压抑,沉默在我和他之间弥散,浓重得让人看不清彼此。我不愿让艾伦难过,想轻描淡写把这件事敷衍过去,便强行转了话题,问他第二天的行程安排。而他半晌不答,勉强开口也是简短的回话,情绪低落得很。

 

这小鬼。几根白发而已,至于耿耿于怀吗?在我暗中埋怨时他默默为我剪好了头发,又默默收拾了地面和工具,最后默默走回我面前,在我脚边默默地跪下。

 

那么多年过去了,竟还要对我来这一套。他在王宫跪过的人,难道还不够多吗?有悲在胸口化为了痛,而痛又因眼前景象变成了怒。我扯着他向上提,命令:“站起来!”他眼眶发红,沙哑央求:“我知道您不怪我,可我自己没法原谅自己。让我跪着吧,就当是成全我。”相识以来我至今无法左右的,就是他这份倔强的执拗。如同此刻,他只知这于他来说是赎罪的解脱,却何曾想过这于我来说是难忍的煎熬?

 

我所害怕目睹的景象,终究还是降临了。艾伦痛心我受苦,责怪自己无能,说着那么多遍对不起,流着那么多眼泪。原来这五年间的种种,真的不能像我设想中的那样一带而过。我多希望他能看淡一些,不去细翻这段充满伤痛的回忆,在我面前灿烂笑着,轻快道一句谢谢,让我知道自己当年的行为确实对他有益,让我知道他现在生活得很好,便足够了。而如今他这样哭着跪在我面前,一声又一声喊“对不起”,只令我的耳朵、眼睛和心脏遭受针刺的痛楚。难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对他的伤害吗……

 

有些时候,我真的讨厌他身上这股韧劲,这种自省的精神,这颗忠诚纯正的赤子之心。可是我对他的爱,不也起源于此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被他吸引也是出于自伤自怜。虽然我们表象的性格相去甚远,但内在的性格又如此相似:我们都会为心中执念孤注一掷,都会把一切错误归咎自身,都会关切他人的遭遇而漠视自己的痛苦。

 

我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发觉到自己是多么可悲。我不愿看他承受我所承受的,更不愿他变成第二个我,于是努力开导他,那些话也像是告诫自己:“你已经尽力了,改变不了的,随它去吧。我不会怪你,你也没做错什么,为何不放过自己呢?”谁知他哭得更厉害:“我没尽全力、别原谅我,我根本没尽力!明明能做得更好,明明能更早救出您……我是废物,我对不起您!”

 

傻小子。怎么就、这么像我。在久远的从前,每一次壁外调查结束,我的内心都会经受这样的折磨:明明可以更拼命,明明速度能更快,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却死了。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白白葬送于巨人口中。我原本是能赶到的。他们原本是能活下来的。如果再快一点、再努力一点——是我没用。是我不够尽力。是我害死了他们……

 

那些岁月,我沉沦于名为愧疚的心魔。没有人告诉我,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也没有人告诉我,我已经把力量透支到极限。更没有人告诉我,他心疼这个遍体鳞伤却仍自责的、傻瓜一样的我。

 

那些我未有幸听过的话语,希望可以传达给艾伦。“如果你再尽力一些,恐怕早已丢了性命。现在能活着相见,总好过天各一方的死去。”我为他擦着满脸泪水说:“况且你并没有救我的义务。当年我救你,不是为了要你报恩。这五年你过得艰苦,已经违了我的本意,倘若你再自责,我会更难受。你总叫我成全你,可你什么时候也成全一下我?”

 

艾伦仰头看着我,有些发愣。我无奈解释:“我希望你好好的。……各个方面。”他吸了吸鼻子,十分认真地向我说:“我对您,也是。”我想笑却笑不出,又甜又苦的情绪在胸膛里沉浮。我无法想象,他是跋涉了多少坎坷才回到我身边。我甚至猜测过,他会被苦难磨光了旧情,重逢后对我道一声“两不相欠”便转身离去。可他一点都没变。他还是那个把我放在心上的蠢小鬼。这令我感动与快乐,更令我心疼和难过。

 

“我很好,你多关心关心自己。身上的伤,痊愈了吗?”我惦记着他数月前那次鞭伤,解开他衣扣查看,谁知猛然闯进眼帘的竟是几道崭新的伤痕!像是野兽的指甲抓印,狰狞盘踞在他胸膛上,即使已止血也能看出伤口极深。在我呆怔时,他已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扣上扣子。

 

我丧失了阻止他的力气,艰难挤出询问:“是、怎么弄的?”而他赔着笑脸答非所问:“没事儿没事儿,很轻的,两天就好……”“只要不出人命都叫轻伤是吧?你到底瞒了我多少!”赤裸裸的谎言点燃了我的怒火,我边呵斥边去拉他衣服,想把他的伤势彻底查看清楚。可他紧紧攥着衣扣,以可怜的语调向我哀求:“没有、就那一点,真的,您别这样……”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的珍宝被人摔在地上碾轧践踏。爱和疼惜,恨和悲愤——这错综的情绪使我感到脱力的疲惫。看艾伦伤口的情形就能猜出,仅仅在几天之前,他还受过非常严重的外伤。他经受的折磨,他身上的疤痕,远比我所耳闻目睹的多上太多。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用笑容和谎话敷衍我,连一个安抚的机会都不给我……苦难降临时保护不了他,苦难过去后抚慰不了他——这样的我,还有什么用呢?

 

“艾伦呐。这些年……你受苦了。”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勉强找到这句苍白的慰问。他呆呆望着我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流下。我刚把手伸到他眼角,他就忽然捧着我的手大哭起来。我不是很理解他这乍起的悲伤,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答,自顾抱着我的腿趴在我膝头嚎啕。看他跪在地上哭得悲切,我虽不明缘由却受了他的感染,热了眼眶俯身抱住他,又是拍抚又是哄劝:“没事了,都过去了,不哭了……”

 

他听后竟哭得更凶,把脑袋使劲往我怀里拱,眼泪全蹭在我衣服上,就像在十分委屈地撒娇。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有点明了他的心情——当一个孩子在林间走失,他需要寻找出路、周旋野兽,他是无暇哭泣的。而当他终于回到家中,面对亲人的嘘寒问暖时,一路上的惶恐无助都会化为泪水涌出。艾伦他再怎么磨炼,也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身处于人心险恶的王宫,与那些老奸巨猾之流较量,一定惨败过很多次,有过绝望至极的时刻吧?

 

所以像这样彻底宣泄出来,其实对他而言也是好事。于是我忍住心疼不再劝他,只抱着他任由他哭。感知到他的依赖,我心里暗暗滋生出一丝喜悦——他还需要我。如同一棵果树,我把树叶给他乘凉,把果实给他充饥,把全身枝干给他生火取暖,等到我只剩下一截树桩,内疚再也给不了他什么的时候,竟发现自己还可以在他疲倦时供他倚靠歇息。

 

我还有用,我还能给他一点东西……真好啊。

 

等他终于平复了情绪,我和他都找回了一点当年相处的感觉,仿佛那原本隔阂在我们中间的薄霜被他的眼泪融化了。我渐渐想起了如何像从前那样数落他,他难为情地抹干脸,对我讨饶地笑着,和十五岁时一样羞赧。我的心便感到了来之不易的一丝轻松和快乐,含着怀念又向往的意味。

 

经艾伦这番折腾时间已晚,他连忙拉我进了暖和的卧室,照料我在柔软的床铺躺下。过于安逸的环境又让我起了恍惚之感,如果不是身上关节酸痛得厉害,我恐怕要再度怀疑这是梦境。或许没控制好表情,我的不适被艾伦发现了,很担心地一直在问我哪里疼、能帮我做什么。

 

我没法对他讲真话。事实上我的脊梁缝隙里像嵌着生锈的铁钉,腰椎僵硬得难以翻身,稍微一动各处骨骼就会发出隐涩的响声,如同一台报废的机械。被他充满关切的漂亮眼睛注视的时候,那些身体上的痛苦竟又变得渺远了。我莫名欣慰,回答他:“不怎么疼。你陪我说说话,一会儿就好了。”

 

“已经很晚了,该早些休息啊。”他嘴上劝着,却还是顺从地坐到了床边,仔细为我塞着被角说:“那我就再待会儿,您想聊点什么呢?”我看着灯下他褪去稚气的眉眼,试着说:“给我讲讲……你的事吧。”他一愣,随即局促地干笑起来:“我的事没什么稀奇的,还是讲韩吉前辈吧,这些年她弄出很多新发明——”

 

“你之前讲过了。”我截断他的推诿:“我想听你自己的事。”他闻言又露出了那种讨饶的笑容:“我的真没什么好讲啊……您实在要听的话,让我想想……”终于他做出了妥协,可只避重就轻地挑了一些五年间的轻松见闻和我分享。我明白他想让我高兴,但我更渴望知道这五年他经历过多少苦难,为何刚才会哭得那样可怜,以及我该怎么做才能治愈他的心伤。

 

而在他神采奕奕的讲述中,我又渐渐觉得,或许自己思忖着的安抚已不必要。因为透过那双近距离与我相视的眼睛,我看到他心里已经有了慰藉,含着快乐的情绪,从明亮的目光焕发出来。这份安宁和愉悦,是因为……我吗?仅是这样想上一想,我的内心都会生出实现价值的满足,进而是一种看他快乐、替他快乐的快乐。

 

在这柔软心情的驱使下,困意终于泛起,朦胧漫过我的意识。仍在讲述着趣事的艾伦,声音仿佛从茫远的山峦传来,我已听不真切词句,辨不清楚含义。那声音在我模糊的神智中越来越轻,飘渺得像是梦境。我就不知怎地突然心悸,睁眼惊醒后看见艾伦仍坐在床前望着我,窒息的胸腔才透过气来。重新合上眼皮,我暗暗自嘲:怎么会又是梦呢?艾伦他,真的在这里啊……

 

厚重又柔和的、像毛毯一样的困倦覆盖着我,使我睁不开眼睛。但我能感知到,艾伦守在床头又坐了半晌,最后再次轻轻为我塞一遍被角,静了片刻后向外走去。我很想叫他,拉住他,让他再多陪我一会儿,可我实在用不上力气,也发不出声音。

 

在房门关闭的微响后,我的头脑反而由昏沉逐渐清醒了。我闭目躺在床上,像把玩着私藏的珍宝一样回味起这一晚的事情,在脑海不断重现艾伦的样子:欢笑的、流泪的、稚气的、成熟的……或许深夜的氛围令人感性,我竟发觉自己对那孩子的爱变得像蜜糖一样浓稠,在心里融化成汩汩的甘甜。我忽然产生渴望和勇气,想向他倾诉这五年的思念,想向他坦白我有多么爱他。简直就是一股按耐不住的冲动,我要去告诉他,现在、立刻——

 

心潮澎湃地想下床去找艾伦,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出现在我视野里的,却是昏黄火把映照下斑驳的砖墙和漆黑的铁栏。

 

那原本在血管里热烈沸腾着的液体刹那间凝固,我听见心腔与骨髓结冰的声音。如果说此前的人生我确实尝过“绝望”的滋味,那么这一刻,则是彻头彻尾的“崩溃”。灵与肉分割开来,躯体的空壳硬化成石头,精神的孤魂静寂地发疯。——这是团圆……的梦。

 

只是一场团圆的梦。又是一场团圆的梦。永远都是、团圆——的梦。

 

骨骼剧痛着发出冰层碎裂的声音,仿佛不用多久,这具身体就会零落成一堆齑粉。我没有挣扎,呆滞看着充斥在牢笼里的这片虚空,直到听见栏杆外一丝隐约的响动。不知受何意念驱使,我挪动即将与砖墙融为一体的身躯,爬到铁栏前向外张望——

 

我看到了艾伦。垂头跪在地上、掩面压抑哭泣的艾伦。和刚才那个团圆的梦里,一模一样。

 

在此情此景下相见,我已感知不到重逢的喜悦。只有看他痛苦、替他痛苦的痛苦。无计可施也没有关系,能在死去前见上一面,我已经满足了——我想这样安慰他,凑到近处干涩发音:“艾伦……”他闻声猛然抬头,遍布泪痕的脸上呈现无处遁形的惊恐,慌不择路地冲外面台阶逃去。

 

“艾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怕见到我,但我明白这无疑将是我们的永别。我从没企图让他救我离开,我只是想临终前再看看他,可为何……在梦里丢下我那么多次,回到现实却仍要弃我孤身一人。我希望他自由快乐,他却孤身犯险;我希望他留下陪我,他却负疚逃离——他从来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悲哀竟也能化作力量,当他背影在我视野消失的那一刻,我发狂喊出他的名字,狠狠撞击铁栏。如果成功,我要跑去追上他,让他带我一起走;如果失败,我便索性撞个死,让他不用再为难——已经够了,这苟延残喘的日子,循环反复无休无止,思念着、牵挂着、等待着、失落着……别再让我,孤身一人了!

 

阻隔在前方的铁栏在冲力下化作虚无,黑夜像一股浓墨迅速淹没了四周一切。我无暇深究为何眼前景象全然改变,一心只顾朝艾伦离去的方向狂奔。黑暗中我似乎撞开了什么屏障,明亮的光顷刻涌入视觉。待勉强定睛看到眼前场景,我惊异发觉自己又陷入了一个梦境——

 

艾伦在柔暖的橘红灯芒下懵懂望着我,迎上来问:“兵长……您怎么了?”

 

他居然回来了。我居然追上了。多少年来,我何曾做过这样如愿以偿的美梦啊。我小心翼翼凑近,仔细端详他的五官,抬手摸一摸他的脸。太真实了,就像艾伦真的站在我面前。我笑起来,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哭声。

 

——镜花水月的幻影,在给我喜悦的同时,也带来更灭顶的悲伤。当我深陷此间时,我那真正的艾伦,又在何处呢?还在为救我而奔波涉险吗?还在为救不了我而愧疚自责吗?我终于开始质疑自己当年的选择了,如果知道对他来说生存是比消殒更艰难的旅程,那么当初就不该自作聪明救下他,而应把死的痛快送给他,把活的痛苦留给我。

 

这个艾伦捧着我的脸擦拭泪水,一遍遍对我说“这是真的”,狠狠拥抱我,甚至是亲吻我。太温柔了,这令人沉沦的梦境。我无法止住眼泪,也没有克制的念想,只顾抱住怀里的幻象。我想用尽全部力量,因为不知哪刻又要被击回那个再也见不到他的地方;我又不敢抱他太紧,因为怕过度用力加速梦醒,一睁开眼看到的仍旧是铁栏砖墙。

 

已经分离了那么多次,这一次,别再让我醒了。既然现实世界的重逢已无可能,那就用这个幻影赐我最后一点安慰吧。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堕落梦中不再醒来?谁能帮帮我、在此时此刻给我一刀啊,让我死在这梦里,永远和艾伦一起,再也别分开了。

 

其实他在我心中,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具象的“人”。他的存在对我来说,与“希望”、“力量”同义,与“自由”、“快乐”联结。当他出现于我生命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光明、欢悦,乃至……幸福。得之皆得,失之尽失——所以无法不执念,更无法不贪恋。

 

他一直拥着我安慰,久久没有离去。这一反常态的梦境终究令我生疑,稍微能够思考时,神智也渐趋清晰,我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弄错了什么。难道、这不是梦……

 

从未在艾伦面前示弱过的我,感到脸上残余的泪水都要被漫上的难堪烧干。更令我窘迫的是,他最后竟直接把我抱回了卧室。体力我暂时无法与他抗衡,而精神上我也已经丧失了压制他的气势。从未有过的被动局面令我羞恼,被他安放在床后刚想发火,可一抬头正对上他看向我的目光,却又语塞。

 

艾伦在生气。烛光的火苗映得他苍绿眼睛成了金色,他态度强硬地评判道:“您真的很过分。”心绪混乱的我认为他是在指责我刚才的失态,无地自容之余竟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委屈。责难来得猝不及防,我发觉如今的艾伦已强势到随口一句就化作尖刀,而我已虚弱到寥寥几字就被他刺伤。……能不能、别这样对我?

 

可我误会了他。“又是这样,一清醒就把我拒之门外。”他的声音充满不甘:“如果没有这场梦,您是不是打算把所有苦都埋在心里,永远不对我说?您梦到过我那么多次,可从不让我知道。您难过得发疯,却骗我说一切都好。您总在逞强,这些年的伤,无论身上的、心上的,早已经千疮百孔了,可您就是不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您才肯不把我当作外人、才肯相信我是真的爱您?”

 

“我信、我只是……”怎会不信?为救我抛弃一切,不顾性命深入虎穴,即便是骨肉血亲也不过如此罢了。可正因为深信不疑,才更加不愿提那些往事让他伤心。他是个好孩子,又已吃了太多苦,向他宣泄固然能缓解我的悲伤,但那对他来说将是残忍的惩罚。我怎舍得?怎能舍得!

 

然而这些辩驳,几经辗转却梗在喉间说不出。最终我只得无力反问:“你对我,不也一样?”他一愣,周身嚣张的气焰总算减灭了些。我依然回避着他的视线,感觉他坐到床边,换了温和些的语气对我说:“确实,我怕让您担心,也对您有所隐瞒。但我毕竟是晚辈,自愈力比较强,各方面的伤都好得快……可您,不一样。”

 

当年正是这样稚拙的温柔将我的心门叩开,直到如今他仍以这份体贴在我心防最松懈时闯入其中攻城掠地。我听到他继续说:“我希望您明白,在我面前不需要伪装。我想看最真实的您,虽然不甚完美,但是可亲可爱。您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几十年独自扛下一切,肯定累坏了吧?所以,我真的很想——”

 

他停住了。我下意识抬头,见他热泪盈眶地望着我,微张着口,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这副样子令我怜爱,刚想安抚一句“我都懂”,他就忽然用力抓住我双肩,紧张又期冀地问:“兵长,我们可以做家人吗?”

 

他的神情令我动容,他的言语又令我忍俊。这蠢小鬼……我们不早就是家人了吗?一直都是,今后也是,有他在我就身有所属,有他在我就心有所归。以防他得意忘形,我并没有提及这些,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仅是如此也足以令他手舞足蹈,一改刚才霸道的气势,恢复热情扑抱住我,兴高采烈做出保证:“我会好好疼您的!”

 

一种奇特的安然笼上意念。此前一直以为,能护着他,守着他,疼着他,就是最让我安心的状态。未曾料想,当反之被他以同等方式对待时,这份安宁竟来得更加深沉。原来强与弱、给予和索求、保护和被保护,并不在绝对意义上划分着悲欢。感情的存在,会让一切不言而喻的定势发生出人意料的逆转。

 

那晚我留下了他,和他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棉被。不知此举是否唐突,但我确实想不出更直接有效的方式,向他证明亲近之意。我们互相搂抱着,从拘谨到适应再到彻底放松。静谧中我抚摸到他的伤疤,他也触碰到我的疤痕。

 

“是因为我吗?”“你不也一样。”这些年来,我们都借旁人的刀在对方身上刻下了印记,既算是两不相欠,又可谓愈欠愈深。往后的日子,我会专心待他好,作为对他为我付出的补偿。而我猜……他也会是这样想。

 

“兵长,您爱我吗?”即将入睡的我忽然听到这样矫情的问题,含糊地嗯了一声。“说出来嘛。”这么大个子了还撒娇,和小时候一样难缠。我抗议:“你明知道答案。”“可我想听您亲口说。他们都听过,我这个当事人却没有。”他语气十分委屈,好像我在欺负他似的。

 

静心回想,这些年每当预感大限将至,我心中不都会后悔当初未说给他听吗?我试着开口,却如鲠在喉。用言语口头表达情感,这种经历在我清醒状态下应是从未有过。如今乍然让我表达,何况是这样直白的措辞,真是不太习惯……

 

“好了,瞧把您难为的。玩笑而已,我其实都懂,快睡吧。”见我久久踌躇,艾伦像恶作剧成功般笑起来。我不确定他是否失望,但据几分钟后响起的呼噜声来看,大概是真没往心里去。他虽不介怀,我却失了眠。想着他为救我经受过的艰险,如今千辛万苦得以团圆,我竟连这样一个轻而易举的愿望都不给他满足,心中渐生歉愧。

 

待他睡熟,我轻轻起身撑靠在他枕边,借着暗夜中不知何处的微光细细端详。兜兜转转多少年,我心爱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看着他的睡脸,心绪瞬息万变百感交集。眉头刚舒展便鼻腔泛酸,热泪未褪去便嘴角勾起。我轻抚着他的头发,小声尝试发音:“艾伦,我……爱你。”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圣,只是几个寻常的音节拼凑在一起而已,完全感不到什么特别的美好,根本不足以概括我对艾伦的感情。我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正想重新躺下,忽听艾伦傻笑喃喃:“我也爱您……”

 

我大惊,第一反应是这小子装睡诓我,恼羞成怒地抬手想打,一句“臭小鬼”几乎就要骂出,却硬是被他下一秒的鼾声逼退回去。我不明所以地凑近,发觉他呼吸平稳神态恬静,不像是在骗人。所以,刚才那句话,是他在梦里听到我的声音后,做出的回答吗……?

 

这孩子。我心上仿佛有春水流过,慢慢理解了他之前的期愿。当我自己说出那句爱语时,确实没感到多么欣喜,可当听到他的梦话后,精神却充满了感动和愉悦——从对方的口中听闻,或许才是那句话真正的魅力。

 

我把此生的挚爱珍宝圈在怀里,怕弄醒他,只吻了吻他的头发。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旁移几分,亲吻一下他的额头。……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做,就像一个平凡人。与十年前相比,我果然变了太多。可真正改变我的,不是岁月,而是艾伦。时光只会让生命逝去,而爱能让死物复生。虽然不再坚硬刚强,虽然变得脆弱柔软,但至少,不再是一块石头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艾伦,容我去适应从岩石化为生命的过程。等到对这份幸福不再陌生,我会寻找合适的机会,在你清醒的时候,把你期待着的那句话……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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